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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哈代短篇小说选 乡村旧闻 引子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哈代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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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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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旧闻 引子

这是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正值金秋,天色湛蓝;地点是在一个有名的集市小镇的正街。一辆高大的驿站马车停在“白鹿客栈”前面方方正正的广场上,宽大的顶篷侧面写着几个饱经风雨已有些模糊的字:“博森,往朗普多村”。在这一带有许多这样的客运马车,虽然速度迟缓,但颇为体面,所以广受那些收入不多的正经旅客的青睐。高档一些的大约等同于法国老式的“迪利昂斯”——一种四轮公共马车。

这辆马车定于下午四点准时发车出镇,现在正街最高处塔楼上的时钟显示已到三点半。不一会儿,几个商店的跑腿差役背着大包小包来了,把包裹扔进车里便算完事,然后转身吹着口哨走了。差二十分钟四点,一位年长的妇人来了,把提篮放在车辕上,慢慢爬上车,找了个靠里的座位坐下,双手抄起、双唇紧闭。她已经为本次旅途占好了座位,虽然这会儿既不见拉车的马,也不见车夫本人。到了三刻钟时,又有两个妇人来了,车里头先上来的那位认出一个是上朗普多村租车行的女老板,另一个是书记员的太太。她们也认出了她是同村杂货店年长的女店主。差五分钟四点,那边走过来的是小学校长普罗菲特先生,戴着一顶绒毡帽;还有高级茅屋匠克里斯托弗·屯克;四点的钟声敲响时,又有几位乘客匆匆赶到:教堂执事及太太、种子商和他的书记员老父亲;还有一位不被外界赏识的本地风景画家德先生。他年事已高,一直居住在故乡,作品从未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出售过一幅。不过他的同村乡邻都以高尚的行为支持他对艺术的自命不凡,他们对他的天才抱有的信心简直就跟外界对他才华的忽视一样令人惊叹。因此,他的画作在本乡里广为流传(一幅画卖价几个先令,这个不假)[1],几乎全教区每家每户墙上都挂着三四幅众人仰慕的德先生的大作。

车夫博森这会儿正在车前车后忙碌。马已经套上轭,车夫整理好缰绳,跳上座位,似乎这套活他已经很熟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很熟。

“所有人都到齐了吧?”准备出发前,他对着身后车厢里的乘客扬声问。

那些没到的人自然没有回答,于是他便认定集合完毕。经过一番吱吱呀呀之后连车带人便上路了。马车一路缓慢向前来到了一座桥前,这是市镇的边缘了。车夫突然停住了马车。

“我的老天爷!”他说,“我把副牧师给忘了!”

车厢里所有能从后窗向外望的乘客都抬眼望了望,但是没有看到副牧师的身影。

“不知道他现在人到哪儿了?”车夫又说。

“可怜的人,他都这把年纪了应该得到圣职才对。”[2]

“他应该要守时才对,”车夫说,“我跟他说咯,‘四点整我就要出发。’他自己说,‘我会准时到。’结果他没来。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老教会牧师他应该说话算话才对嘛。福莱克斯顿先生可能晓得他做啥去了,你们两个是同行?”他转头问教堂执事。

“的确,半个小时以前我还跟他谈了好多事,”教会职员回答,大家都认为他同另外那位神职人员应当关系亲密,这也的确不假,“但是他没说他会迟到。”

这时马车的转角突然出现了两束光,打断了大家的讨论,那是副牧师眼镜片的反光。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他的脸和几缕白色的腮须,再接着是他随风飘摇的寒碜的长袍后摆。没人责备他,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够自责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上了车,找座位坐下。

“现在我们都到齐了吧?”车夫又问。他们第二次起步了,往前走到出了镇差不多三百码的地方,几乎快到第二座桥了。当地人都知道过了桥之后路就拐弯了,打这儿开始大路上的行人车辆就将彻底消失在小镇居民的眼帘中了。

“哎哟,我肯定没看错!”租车行的女老板在车厢里喊出来,她正从方形的小后窗望向市镇的方向。

“咋了?”车夫问。

“有人在向我们招手!”

车又猛地停下来。“还有人?”车夫问。

“是的,真的!”所有人默默等待着,能向外看的则伸着头向外看。

“这次又是哪个哟?”博森接着说,“我就跟你们说,乡亲们,啥人会这样拖拖拉拉耽误时间?我们不是都坐满了吗?这个人到底又是哪个哟?”

“看上去像是个绅士。”小学校长说,他的位置比其他人的更容易看清外面的路况。

招呼马车的陌生人之前一直举着伞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现在看到自己已成功把马车叫停,便颇为从容地走上前来。他的穿着肯定不是本地样式,虽然也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左手拿着一个小旅行皮包。他一赶上马车便迅速瞟了一眼侧面的字,似乎是要确认一下他招呼的马车没错,然后问车上还有没有空位。

车夫回答说虽然车上人已经很多了,但再多一个应该还装得下,于是陌生人上了车,大家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驮马们再次抬脚,这次终于不用半路再停下来了,摇摇晃晃拉着共计十四个人上路了。

“先生,你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吧?”车夫问,“我一看你就晓得咯。”

“不,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陌生人回答。

“噢?哦。”

接下来的沉默似乎暗示了他颇为怀疑陌生人声明的真实性。“我是说上朗普多,”车夫大着胆子继续说,“我觉得我差不多认得村子里头所有的人。”

“我就在朗普多出生,在朗普多长大,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是。”乘客平静地回答。

“呀,真的呀!”年长的杂货店女老板在后面开口了,“这个不会是约翰·拉克兰的儿子吧——不可能——也不可能是三十五年前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国外的拉克兰本人——但是——我听到的声音——明明就是他父亲的声音呢!”

“就是他,”陌生人回答,“约翰·拉克兰是我的父亲,我就是约翰·拉克兰的儿子。三十五年前,我才十一岁大,我父母带着我和妹妹一起移民到海外去了。走的那天,凯茨家的小子托尼赶车,一大早把我们和行李送到卡斯特桥镇。他是朗普多村里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我们那个星期就坐船漂洋过海去了国外,一直待在那里,我也是从那儿回来的——把另外三人都留在了那边。”

“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死了,”他低声回答,“我现在回到老家,心里头想着——不过还没有决定,只是计划——一两年以后回这儿来,就在这里过完下半生。”

“你成家了吧,拉克兰先生?”

“还没有。”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先生——或者我就叫你约翰吧,你打小我就认识你了。我们都经常听说那几个新国家很有钱,你跟其他人一样在那儿也发财了吧?”

“我并不是很有钱,”拉克兰先生说,“就算是在新的地方,你知道,也总有失败者。比赛不一定总是跑得快的一方赢,打仗也不一定总是兵力强的一方胜。就算有时候是,你也很可能是那个既不快又不强的。不过,先不说我的事了。我回答了你们的问题,现在该轮到你们回答我的问题啦。我现在住在伦敦,来这儿纯粹是想看看朗普多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哪些人住在这儿。所以我没有雇一辆马车自己过去,而是更想跟你们一起坐车去。”

“哦,说起朗普多,我们反正都差不多,一样过日子咯。可以说,老一辈的人慢慢就不在了,年轻一辈慢慢又长起来了。你刚才提到,托尼·凯茨在你们走的那天赶着他父亲的马车把你们一家连人带行李送到卡斯特桥镇。我想托尼现在应该还在世,但是不住在朗普多了。他结婚以后就搬走了,住在梅尔斯托克附近的卢门。哎哟,托尼这个人可真是!”

“我认识他那会儿,他的德行还没怎么显露出来。”

“是呀。不过说起德行,他倒也不算坏——除了在女人这一方面。我是不会忘记他的恋爱史哩——永远也忘不掉!”

新回故乡的人静静等待着下文,于是车夫就继续往下说。

花心情圣托尼·凯茨

“我是不会忘记托尼的脸的。那张脸小小的、圆圆的,绷得紧紧的,因为出过天花,所以脸上这儿那儿有一些印迹,但是不至于影响他在姑娘们心中的帅气形象,虽然他小的时候这些痕迹相当严重。他看上去严肃得不得了,从来不会笑,这个小伙子,感觉就像笑一下良心就会痛。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你眼睛里头的小光斑看。而且托尼·凯茨的脸上一根胡子都没有,就跟我的手掌一样光溜溜的。他原来还喜欢唱《裁缝的裤子》那首歌,态度还虔诚得很,简直跟唱赞美诗一样——

哎,脱下了你的衬裙来呀,穿上了裁缝的裤子。[3]

还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姑娘们都喜欢他,他也来者不拒全部都喜欢。

“但是到了后来托尼慢慢就选定了一个,米莉·理查兹——一个娇小玲珑、温柔漂亮的姑娘。很快就听说他们订婚了。一个礼拜六,他去了趟集市帮他父亲办事,下午赶着马车回家。他来到山脚下——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会走到那座山啦——发现山顶上有个人在等他,不是别人,正是尤丽蒂·沙勒,一个漂亮姑娘,他在跟米莉订婚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她很有感觉。

“托尼一走近,尤丽蒂就说:‘亲爱的托尼,能不能搭我回家呀?’

“‘当然了,亲爱的,’托尼说,‘你以为我会忍心拒绝你吗?’

“她微微一笑,跳上了车,然后托尼继续前进。

“‘托尼,’她说,语气里带着温柔的责怪,‘你为啥为了她把我抛弃了?她哪一点比我好嘛?我绝对比她更适合当老婆,而且比她对你更好。一追就到手的女子肯定不是最好的。你想一下,我们都认识好多年了——差不多算是从小就认识了——对不对,托尼?’

“‘是啊,确实是。’托尼回答,似乎被这话里的真相深深打动了。

“‘而且我也没有啥缺点让你觉得不满意吧,有没有,托尼?你给我说老实话。’

“‘没有,我发誓。’托尼说。

“‘而且——难道你觉得我不够好看,托尼?你看看我。’

“他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好久。‘绝对没有,’他说,‘说真心话,我觉得你今天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比她更好看吗?’

“托尼会咋回答没人晓得,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前面路上拐弯处的树篱那边有一根他非常熟悉的羽毛——是米莉的帽子上头的羽毛——他之前正打算跟米莉商量要在那个星期去教堂发布结婚告示。

“‘尤丽蒂,’托尼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我看到米莉来了。要是让她看到你坐在我旁边,我就要倒霉了。如果你现在下车,她等下拐个弯过来,看到你站在路上,肯定就猜到我们是一起来的。唉,我最亲爱的尤丽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想你跟我一样都受不了这种麻烦,所以你能不能躺到马车后头去,让我用油布把你盖起来,等到米莉过去了再出来?只要一分钟就搞定了。求你了!——我会仔细想一下我们刚才说的话,说不定我最后会决定不是向米莉,而是向你提出那个爱的问题。我跟她其实还没最后定下来嘞。’

“哎,于是尤丽蒂·沙勒同意了,躺到了马车后头,托尼把她盖了起来,这样马车看上去就像是空的,只有一些松松的防雨的油布。然后托尼就继续赶车,迎上了米莉。

“‘我亲爱的托尼!’米莉看着他走近,噘起小嘴抬头看他,‘你回家咋花了这么长时间呀!简直就跟上朗普多没有我这个人一样!而我还乖乖地听你的话,到这儿来等你,跟你一起坐车回去,还要讨论我们未来新家的事情——因为你求我,我又答应了你。不然我才不会来呢,托尼先生!’

“‘对哟,亲爱的,确实是我让你——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刚才都忘了。你刚才说要跟我一起坐车回去是吧,亲爱的米莉?’

“‘当然了!不然我要咋办?你不可能让我走路回去吧,我都已经走到这儿来了?’

“‘哦不,不,当然不!我只是在想你有可能想去镇上跟你妈妈碰头。我在那儿看到她了——她看上去好像在等你一样。’

“‘没有啊,她已经回家了。她是从田里头走的,所以比你还早到。’

“‘哦!这个我还真不晓得。’托尼说。无奈之下,他只得扶着她上车,让她坐到他身旁。

“他们俩一路愉快地聊天,看花看树看鸟看虫,看田间农民犁地,直到托尼看到了前面路旁的一座屋子,有个姑娘从楼上的窗户往外眺望,正是汉娜·乔里佛,当地的另一个美人儿,也是托尼的初恋情人——早在米莉和尤丽蒂之前,其实他本来差点就要跟她结婚的。她比米莉·理查兹更为时髦和迷人,但是托尼最近差不多已经把她抛在脑后了。汉娜所在的那屋子是她姨妈的。

“‘我亲爱的米莉——我未来的老婆,我应该可以这样叫你,’托尼低声下气地说,声音不大,尽量不让尤丽蒂听到,‘我看到有个年轻女人在窗边打望,我估计她可能会跟我搭话。其实是这样的,米莉,她原来以为我想跟她结婚,结果现在她发觉我要娶别人,而且还比她漂亮,我很怕她要是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可能会大发雷霆。米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未来的老婆,我应该可以这样叫你吧?’

“‘当然可以啦,最亲爱的托尼。’她说。

“‘那你能不能爬到车厢前头的油布底下,躲在里面,等我们走过房子以后再出来?她现在还没有看到我们。你想,现在快到圣诞节了,我们应该要过个和平祥和的节日,这样做可以避免惹起怒火大动干戈,我们一直都应该这样过日子。’

“‘为了让你高兴,那我就听你的吧,托尼。’米莉说。虽然她其实并不情愿,但还是钻到了油布底下,伏身蹲在座位的后面,而尤丽蒂则躲在车厢的另一头。马车继续前行,来到了路边的农舍前。汉娜已经看到了他,在窗前等待着,低着头看他。她带着傲慢的微笑鄙夷地甩了甩头。

“‘喂,你是不是应该更有风度一点,问下我要不要搭你的车回家?’她看到他点头微笑了一下之后就打算走,便开口问道。

“‘噢,对哟!我刚才在想啥呢?’托尼不安地说,‘但是你看上去好像还想在你姨妈家多待一阵?’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她说,‘你没看到我都已经戴上帽子穿好外套了吗?我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进来看一看她而已。你咋这么笨呢,托尼?’

“‘这个样子啊——噢——那你肯定应该搭我的车走咯。’托尼说,感觉衣服底下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勒住缰绳,等她下楼来,扶她坐到他旁边,然后继续打马赶路。他的脸已经拉到了一张圆脸所能拉到的最长的长度。

“汉娜转过头,从侧面盯着他的眼睛。‘托尼,这感觉不错吧?我喜欢跟你一起坐车。’

“托尼转头回望着她,过了一阵后回答:‘我也喜欢跟你一起。’总之,看到她之后,他又热血沸腾了。越看她就越喜欢,到后来他自己都想不通有汉娜·乔里佛在,他为什么还会跟米莉或者尤丽蒂提结婚的事。于是两人坐得越来越近,脚一起踩着踏板,肩膀挨挨挤挤,托尼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汉娜真是太漂亮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到最后就跟耳语一样喊她‘亲爱的汉娜’。

“‘我估计你现在已经跟米莉定下来了吧。’她说。

“‘不——不,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什么?托尼,你说话好小声呀。’

“‘对——我嗓子有点哑。我说,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我猜你是打算要定下来了吧?’

“‘嗯,说到这个问题——’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她也盯着他。他问自己当初咋会这么蠢放弃了汉娜。‘我的汉娜宝贝!’他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完全忘了米莉和尤丽蒂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脱口而出,‘定下来?我并没有打算定下来!’

“‘快听!’汉娜说。

“‘听啥?’托尼放开了她的手,问道。

“‘我刚才听到那个油布底下有尖叫声传出来,哎呀,你车上原来装的是玉米,肯定是车上有老鼠,我敢说!’她赶紧把长裙的裙脚往上拉。

“‘不不,是车的轮轴,’托尼用肯定的语气说,‘天气干燥时它有时候就会这样响。’

“‘可能吧……那,亲爱的托尼,你现在老实给我说,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因为——因为,虽然我一直做出一副独立的样子,但我最后还是要承认我确实很喜欢你,托尼。要是你向我提出——你懂的嘛,我应该不会拒绝你的。’

“托尼刚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厢,汉娜一直都跟后面的两位完全不同(她有时候过于矜持保守,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现在居然这么主动,立刻便赢得了他的心。他于是柔声低语说:‘我还没有答应她哩,我想我应该可以解决掉她,然后跟你提出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

“‘你要把米莉甩了?——为了跟我结婚!我太开心咯!’汉娜又惊又喜,大声喊了出来,还开心地拍手。

“话音未落,又传来一声尖叫——一声愤怒、怨恨的尖叫,然后是长长的呜咽声,像是心碎欲绝的声音,接着车厢里的油布动了一下。

“‘那儿有东西!’汉娜吃了一惊。

“‘没啥东西,真的,’托尼用宽慰的声音说,同时在心里祈祷能找个脱身之计,‘我刚开始没跟你说,因为我怕吓到你。其实,汉娜,我在那底下放了个袋子,里面装了几只鼬鼠,用来逮兔子,它们有时候会打架。我不想让别人晓得,怕别人说我偷猎。哦,别怕,它们跑不出来!——你很安全。那个——那个——汉娜,今天天气很不错啊,对这个季节来说,是不是?你下周六是不是要去集市?你姨妈现在身体还好吧?’托尼不停地东拉西扯,免得她继续谈感情的事,又被米莉听到。

“但是他发现他的努力又白费了,只得又开始寻思怎样才能从这个烂摊子里头脱身,并四下里张望,寻找机会。快到家的时候他看到他父亲在不远处的田里举手示意,好像想要跟他说话。

“‘汉娜,你能不能帮我拉一下马缰?’他大大松了口气,说,‘我要过去看一下我爸想做啥。’

“她答应了,他于是飞快地朝田间跑去,很高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发觉他父亲非常严厉地看着他。

“‘哎,哎,托尼,’一等到儿子站在旁边,老凯茨先生就马上说,‘你晓不晓得,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啥不行?’托尼说。

“‘啥不行?你打算要娶米莉·理查兹,那你就赶快娶,娶了就算完了,你不能又跟乔里佛家的姑娘赶个车满乡里头逛,惹别人闲话!我可不能让你这样子干。’

“‘我只是邀请她——其实是她要求我——让她搭车回来的。’

“‘她?嗨,听着,如果是米莉,那这样很正常;但是你和汉娜·乔里佛单独走动——’

“‘爸,米莉也在那儿。’

“‘米莉?在哪儿?’

“‘在油布底下!哎呀,爸,是这个样子的,我怕是给自己下了个套喽!尤丽蒂·沙勒也在那儿——是的,就在油布另一头的底下。她们三个都在车上,现在咋办我也不晓得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当着她们的面对其中一个明明白白地求婚,然后就算解决了,当然她们几个肯定免不了是要吵翻天的了。爸,要是你是我的话,你会娶哪一个?’

“‘我会娶没主动要求搭你车的那个。’

“‘那就只有米莉了,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先邀请她她才上来的。但是米莉——’

“‘那你就继续跟米莉好,她才是最好的……糟了,你快看!’

“他父亲指着马车,‘她拉不住那匹马!你就不应该把马缰交给她的。赶快跑过去把马头拉住,不然那几个女娃儿要出事!’

“尽管汉娜用力拉缰绳,但托尼的马已经开始自己快步走起来了,因为它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很想赶快回马厩去。托尼来不及多说,立刻冲上去追马。

“话说,在所有让他放弃米莉的理由里头,没有哪一条比他父亲推荐米莉更有说服力了。于是他决定绝对不选米莉。既然不能三个都娶,那他就娶汉娜吧。他一边追马车一边心里头盘算好了,没想到这会儿车厢里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刚才在油布下发出尖叫的当然是米莉,她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发泄听到托尼说的话所产生的悲愤和耻辱。但是自尊心让她不敢露面,怕被人发现她躲在后面遭耻笑。她越来越焦躁不安,左扭右扭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头边有一只穿着白色长袜的女人的脚。她吓坏了,因为不晓得尤丽蒂·沙勒也在车里头。但是等恐惧过了以后她决定要把事情搞明白,于是就沿着车厢爬呀爬,躲在油布底下看起来简直跟条蛇一样;然后突然,哎哟,她就跟尤丽蒂面对面喽。

“‘好哇,真是够不要脸的!’米莉愤怒地低声对尤丽蒂说。

“‘确实不要脸,看到你这个样子躲在人家小伙子的车里头,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尤丽蒂说。

“‘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米莉说,拔高了嗓门,‘我是正儿八经跟他订了婚的,我当然有权利在这儿!我倒是想问,你是凭啥在这儿?他又对你有啥承诺?估计就是一堆花言巧语!但是他跟其他女人说的话不过就是一阵风,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嘞!’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尤丽蒂说,‘人家要娶的是汉娜,不是你,也不是我,我都听到喽!’

“结果,汉娜听到油布底下发出来的这些古怪声音,大惊失色,吓得简直要昏过去了。马正好在这个时候开始自己动起来。汉娜拼命扯缰绳,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啥。等到后面两个越吵越大声,她吓得直接就松手了。马开始自己小跑起来,来到了一个弯道前面,我们就是在那个地方拐弯然后下山去下朗普多村。结果马拐弯拐得太急了,右边的车轮压上了路的边坡,车厢就朝一边歪了,越来越倾斜,然后三个姑娘就都滚下了车掉在路上叠成一堆。

“等托尼给吓得魂飞魄散、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的时候,看到三个心爱的姑娘除了被路边树篱上的刺挂了几道之外,都没有受太大的伤,总算放心了。但听到三人吵成一团,他又头大了。

“‘别吵了,各位亲爱的——别吵了!’他边说边脱帽致意。他还差点想挨个亲一下以示公平,但是她们情绪过于激动,不肯让他亲,又吵又闹又哭又叫,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

“‘现在,我就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也应该说实话,’托尼终于等到她们能听自己说话的机会了,赶紧说,‘事实就是,我已经向汉娜求婚了,她也同意了,所以我们打算把结婚启事在下个——’

“托尼没留意到汉娜的父亲从他背后走过来,也没注意到汉娜的脸被刺划破开始流血了。汉娜看到了父亲,于是朝他跑过去,哭得更厉害了。

“‘我女儿不同意,先生。’乔里佛先生怒火朝天、语气强硬地说,‘汉娜,你同不同意?只要你贞操还在、没啥后患的话,你就给我有点骨气拒绝他!’

“‘我没有碰过她,我敢对天起誓!’托尼勃然大怒,‘说到这个问题,其他两个也一样,虽然你可能以为我是个随便的人!’

“‘我有骨气,我就是要拒绝他!’汉娜说,一来是因为她父亲在场,二来是因为发现事情的真相,而且脸还被划破了,一时间闹脾气,‘我刚才对他好是因为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一个虚伪的大骗子!’

“‘汉娜,你说啥?你不肯嫁给我了?’托尼惊讶得下巴都掉了,跟个死人一样。

“‘我才不嫁给你,我宁愿嫁——嫁给空气!’她喘着气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头,因为其实要是托尼私底下悄悄背着她父亲向她求婚,而且她脸也没被刺划破的话,她是肯定不会拒绝他的。她说完后就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了,心里头希望托尼改天再来向她求婚。

“托尼接下来不晓得该说啥了。米莉正在伤心欲绝地哭泣,但是因为托尼的父亲强烈推荐米莉,所以他反而偏不愿意就范。他于是又转向尤丽蒂。

“‘那么亲爱的尤丽蒂,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呢?’他问。

“‘捡别人不要的?想得美!’尤丽蒂说,‘我才瞧不上!’说完尤丽蒂·沙勒也大步走了,虽然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回头望了望,看他有没有追上来。

“于是最后就只剩下米莉和托尼两个人,米莉哭得眼泪都快成河了,而托尼看上去就跟遭雷劈过的树一样。

“‘哎呀,米莉,’他最后终于开口了,朝她走过去,‘看来我们两个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其他人都不行。那我们就听天由命算了。米莉,你觉得呢?’

“‘只要你愿意就行,托尼。你跟她们说的那些话不是当真的吧?’

“‘没一个字是真的!’托尼捏起一只拳头锤在另一只手掌上,斩钉截铁地说。

“然后他就亲了亲她,把马车扶正,两个人又爬上了车。下一个礼拜天他们就在教堂张贴了结婚启事。我当时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听说婚礼后的舞会简直是空前绝后,几乎整个朗普多村的人都到场了,我记得你当时也去了是不是,福莱克斯顿先生?”讲故事的人转头问教堂执事。

“是的,我也去了。”福莱克斯顿先生说,“而且那场舞会还很奇特地扭转了另外几个人的命运;我是指史蒂夫·哈德康姆和他的表弟詹姆斯。”

“啊,是哈德康姆家的,”拉克兰先生说,“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们怎么了?”

执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故事。

哈德康姆兄弟交换伴侣

“是的,托尼的婚礼舞会确实是我参加过的最棒的一次。你知道,作为教会职员,我有幸能出席所有的洗礼命名、婚礼以及葬礼后的舞会——这是我们威塞克斯的习俗——所以我参加过许许多多场舞会。

“他们的婚礼舞会是在圣诞周的一个落霜的晚上举办的,应邀参加的人里头就有刚才提到的住在克里默斯顿的哈德康姆家的两个表兄弟——史蒂夫和詹姆斯。两人都是小农场主,刚刚开始自立门户经营农场。跟他们一起来的当然还有他们的未婚妻,住在附近的两位年轻姑娘,两人都漂亮又活泼。应邀来的还有从阿伯茨-塞耐尔、威瑟伯里和梅尔斯托克以及其他不知哪儿来的一些朋友——总之满满一屋子的人。

“为了方便大家跳舞,厨房的家具都被搬走了。年纪大的老人家们在客厅里玩‘普特’和‘全四’纸牌游戏,但后来也不玩儿了,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跳舞列队的队头排在房间里前头的大窗边,因为人太多,队尾一直出了后门排到了没点灯的外屋。事实上,你根本都看不到头,所以大家都说不清楚到底跳舞的队伍有多长,因为最末尾的一对都被外屋的柴火和树枝堆给挡住了。

“大家跳了几个小时,男人里个子高的因为头顶不时撞到天花板上的横梁,都肿起包了。首席小提琴手把琴弓一扔,说他不想再拉了,因为他也想跳舞。一个小时以后,第二提琴手也放下琴弓说要跳舞。于是只剩下了第三提琴手,他是个退伍士兵,年纪已经很大了,手腕也没什么劲儿。不过,他还是一直坚持拉出很微弱的曲子,但是屋里没有椅子,他的膝盖跟手腕一样没有力气,于是只好挤坐在墙角碗柜上方钉在墙上的一个小角几上,对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来说,这个座位实在不怎么宽敞。

“那些跳得最欢几乎没歇过的人里头就有那两对订了婚的情侣,这对他们来说也很正常。每一对都非常登对,而且跟另一对很不一样。詹姆斯·哈德康姆的未婚妻名叫艾米丽·达诗,她和詹姆斯都是温和、善良、居家的类型,喜欢过宁静的小日子。史蒂夫和他选的爱人奥莉芙·鲍尔则完全不同,他们俩都是急性子,中意寻欢作乐,喜欢新鲜事物。两对人安排好了要在同一天结婚,婚期就在不久之后。参加托尼的婚礼对他们来说就像给他们打了兴奋剂一样,当然这种情况很常见——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他们跳舞的意愿真是无比强烈,只有恋爱到了那个阶段的年轻人才会有这样的热情。随着夜色来临,詹姆斯的舞伴碰巧换成了史蒂夫的订婚对象奥莉芙。与此同时史蒂夫正在同詹姆斯的未婚妻艾米丽跳舞。大家发现虽然交换了舞伴,但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享受舞蹈的热忱依然未减。到后来,他们跟交换过的舞伴又开始了下一支舞,虽然一开始他们都严格地同另一位的未婚妻保持着半臂长的距离,生怕离得近了会引起那位女士的正当伴侣的反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便越靠越近,再过一阵,又越靠越近。

“越往后,表兄弟俩跟属于另一个人的那位年轻姑娘跳得越久,在带着她旋转时便将她搂得越紧。而且,令人惊奇的是两人似乎都并不介意对方这样做。舞会到了快结束的时间,我是最早离开的人之一,因为我第二天一大早还有事要做,所以后面的情形我就没看见了。不过我从其他知情人那里听说了后来的事。

“在跟交换的舞伴,就像我刚提到的,跳过了一场异常热情洋溢的舞之后,两个年轻人相互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一起出了屋,走到了门廊下。

“‘詹姆斯,’史蒂夫说,‘你跟我的奥莉芙跳舞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嗯,’詹姆斯说,‘大概跟你和我的艾米丽跳舞的时候想的差不多吧。’

“‘我在想,’史蒂夫犹豫了一下,说,‘我不介意我们永远交换下去!’

“‘我当时也是这样觉得的。’詹姆斯说。

“‘我非常愿意,如果你觉得我们俩能搞定的话。’

“‘我也没问题。但是姑娘们会怎么说呢?’

“‘我个人觉得,’史蒂夫说,‘她们应该也不会很反对。刚才你的艾米丽紧紧依偎着我,简直就跟已经是我的人了一样,这亲爱的姑娘。’

“‘你的奥莉芙也是紧紧靠着我,’詹姆斯说,‘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像时钟摆动一般。’

“于是,兄弟俩就同意等到四个人走路回家时把这个问题向两位姑娘提出来。然后他们就真的提了。等到他们当晚分开时,这交换便决定了——大家都还被那一晚热舞的兴奋劲儿笼罩着。在下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大家坐在教堂里张着嘴等着听牧师宣读两对新人的结婚启事,期待着听到意料中的名字的时候,发现名字配对弄反了,不禁大为诧异。人们窃窃私语,以为是牧师搞错了,最后发现他并没有念错。既然他们这样决定了,他们也就这样结婚了,都娶了原本属于另一个人的那一位。

“话说,这两对人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了一两年小日子,然后对各自配偶的热情便慢慢冷淡下去,这当然是所有婚姻的普遍规律。两个表兄弟开始在心底寻思,当初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在最后一刻交换了结婚对象,本来他们可以跟上天注定的、自己当初爱上的那个人结婚的。很明显,是托尼的婚礼舞会搞的鬼,他们真希望自己当初没去参加。詹姆斯是个安静、喜欢坐在壁炉边阅读的人,他有时觉得自己跟妻子奥莉芙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奥莉芙非常喜欢骑马、坐车和户外旅行。而总是四处跑来跑去的史蒂夫却有个非常居家的妻子,成天做刺绣啊,织壁炉地毯啊,连大门都不想出,跟他一起赶车出门纯粹是为了让他高兴。

“不过,他们俩很少跟熟人谈论这错误的搭配,虽然有时候史蒂夫会看着詹姆斯的妻子叹息,而詹姆斯也会看着史蒂夫的妻子叹息。事实上,这两个男人到最后彼此都很坦白,不介意私底下提起这事。两人说起来就会苦着脸,黯然微笑,一副不解的神情,再一起摇头,感叹他们居然为了一小时的舞会中的心猿意马便轻易否定了一个深思熟虑的选择。当然,他们都是理智而诚实的年轻人,既然已经如此安排,也就尽力将就下去,而不是成天对已经不能改变和弥补的现状抱怨不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直到一个晴朗的夏日,两家一起每年一度的短途出游,这是他们很久以来一直保持的惯例。这一次他们选了巴德茅斯-里吉斯作为度假地点,于是早上九点他们就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发了。

“到了巴德茅斯-里吉斯后,他们先是在海边两两散步——崭新的靴子踩在潮湿柔软的沙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唉,我现在好像还能看见他们的样子!他们接下来去港口看了看过往船只,然后到瞭望塔上眺望大海,之后又去客栈吃了正餐,最后重新回到海边两两散步,咯吱咯吱地踩着柔软的沙滩。黄昏将近,他们坐在海滨大道旁的公共座椅上听乐队奏乐,然后彼此询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呢?’

“奥莉芙(即詹姆斯·哈德康姆太太)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到海湾里划船!我们在海上跟这儿一样也能听到音乐,而且还多了划船的乐趣。’

“‘说得对,我也想去。’史蒂夫说,他的喜好向来跟她一样。”

说到这里,执事转过头看着副牧师。

“不过,先生,您比我们其他人都更清楚那个奇特的傍晚发生的奇事的细节,因为他们亲口跟您讲述过,我没有听到。也许您愿意满足这位先生的好奇心?”

“当然可以了,只要他愿意听。”副牧师说。他接着执事的故事讲了下去:

“史蒂夫的妻子很讨厌大海,除非是站在陆地上观赏,坐船的事情她想都不愿意想。詹姆斯跟她一样也不想下水,说他自己更愿意留下来坐在椅子上听乐队演奏,但如果他的妻子很想划船的话,他并不会阻止她去。讨论的结果是詹姆斯和他表哥的妻子艾米丽决定就待在原地听音乐,另外两个人到下面去雇条船,在水上游玩半小时左右,再回来跟坐在海滨大道上的两个人会合,然后一起启程回家。

“这个安排对那两个坐立不安的人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艾米丽和詹姆斯看着他们下到海边去找船家租船,挑了一条黄色的小艇,小心翼翼地踏着搭在栈架上的木板来到小艇旁。他们看到史蒂夫扶奥莉芙上了船,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他们坐稳之后,朝岸上望着他们的两人挥了挥手,然后史蒂夫操起两支短桨,和着乐队的曲子节拍划着小艇出发了,奥莉芙则操纵小艇在周围其他来往的小船中间穿梭,因为那天傍晚海面平静如镜,海面上满是荡舟游玩的人。

“‘他们这样划着船看上去真棒啊,是不是?’艾米丽对詹姆斯说(这是他们自己告诉我的)。‘他们俩都非常享受。他们对每件事的喜好都一模一样。’

“‘确实是。’詹姆斯回答。

“‘如果他俩结婚的话,一定会是很般配的一对。’她说。

“‘是的,’他说,‘我们把他们给拆散了,实在太可惜了。’

“‘别提这件事了,詹姆斯,’她说,‘是我们自己做的决定,所以无论好坏都只能接受了。’

“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并排坐在那里,乐队依然在奏乐;路人来来往往,史蒂夫和奥莉芙直朝海里驶去,身影越来越小。岸上的两个人还告诉我,他们看到史蒂夫停了一会儿,把外套脱掉了好更方便划船;但詹姆斯的妻子则一直坐在船尾没动,手拉着掌舵索,用来掌握船的方向。他们离岸很远了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岸上。

“‘她在对我们挥舞手帕呢。’史蒂夫的妻子说,也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挥舞做回应。

“詹姆斯太太朝着她的丈夫以及史蒂夫太太挥手帕的时候忘了掌舵,于是小船行驶的方向就有些偏了;但是小船继续往前划行,很快他们就看不清两人了,只能依稀看到奥莉芙浅色的披风和史蒂夫白色的衬衫袖子。

“岸上的两个人又聊开了。‘我们在托尼·凯茨的婚礼舞会上决定交换伴侣真是太奇怪了。’艾米丽说,‘据大家说,托尼是个花心大萝卜,我觉得他的德行那天晚上好像传染给了我们。你们俩是谁先提出来不按之前安排好的结婚的?’

“‘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詹姆斯说,‘我们两人聊起了这事儿,你知道,结果说干就干了。’

“‘就是因为跳舞的原因,’她说,‘跳舞有时候会让人干出疯狂的事情来。’

“‘是的。’他承认。

“‘詹姆斯——你觉得他们俩心里是不是还有对方?’史蒂夫太太问。

“詹姆斯·哈德康姆沉思了一下,承认说也许两人心中时不时还会闪过片刻的柔情吧。‘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

“‘我有时候觉得史蒂夫心里满是奥莉芙,’史蒂夫太太喃喃地说,‘尤其是她骑着驮马飞驰过我们窗前的时候,特别得他的欢心……我永远都做不到,我没法克服对马的恐惧。’

“‘我也不怎么喜欢骑马,虽然为了她我装得很喜欢,’詹姆斯·哈德康姆也低声说,‘不过,他们现在不是应该掉头往回划了吗?其他那些划船的人都回来了。我不明白奥莉芙让船一直朝天边划过去是什么意思?自打出发以后,她就一直让船直直往前走,几乎没有转过弯。’

“‘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聊天,没注意他们正往哪儿去。’史蒂夫的妻子推测。

“‘可能是吧,’詹姆斯说,‘我都不知道史蒂夫居然这么能划船。’

“‘噢,是的,’她说,‘他经常过来这里办事,然后会到海湾里划一划船。’

“‘我现在已经看不到船也看不见他们了,’詹姆斯又说,‘天已经黑下来了。’

“那两个在海上漂着的心不在焉的人,现在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儿,夜色越来越浓,最后把他们遥远的身影完全吞没了。他们消失时船还在朝着和陆地相反的方向直直地向前行驶,就好像他们打算从大海的边缘跌落到太空中去,再也不回地球了一样。

“岸上的两个人继续坐着,严格地遵守承诺,在原地等着另外两个人回来。海滨大道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乐队成员收起乐谱架离开了,海湾里的游艇挂起了停泊灯,小船们也一艘接一艘回到了岸边,雇船的乘客又踩着他们之前上船的木板回到沙滩上,但是这些人里头没有史蒂夫和奥莉芙。

“‘他们怎么这么晚!’艾米丽说,‘我身上都冷起来了。我没想到需要晚上在室外坐这么久。’

“听到这话,詹姆斯·哈德康姆说他用不着穿外套,坚持要借给她穿。

“他把外套披在艾米丽的肩上。

“‘谢谢你,詹姆斯,’她说,‘唉,奥莉芙穿着那件薄薄的上衣该有多冷呀!’

“他说他也正在想这事。‘哎,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很近了,虽然我们看不见他们。船还没有全都回来。有的人喜欢沿着岸边再划一圈,把剩下的租船时间用完。’

“‘那我们要不要沿着岸边走一走,’她说,‘看看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同意了,提醒她说不能走到看不见他们座位的地方,免得迟返的两人回来时跟他们错过,还以为他俩没有遵守约定,又会生气。

“他们就像哨兵巡逻一样在正对着座位的那片沙滩上来来回回地走,但是那两个人还是没回来。最后,詹姆斯·哈德康姆过去找船家,怀疑是不是他的妻子和表哥已经回来了,但是在暮色昏暗中没看见他们,而这两人已经忘了长凳上还有人在等他们。‘所有的船都回来了吗?’詹姆斯问。

“‘还有一条没回来。’租船的船家说,‘我不知道那一对划到哪个方向去了。恐怕在黑暗里可能会撞到什么东西。’

“史蒂夫的妻子和奥莉芙的丈夫于是又继续等,心里越来越焦虑不安。但是黄色的小船还是没有回来。他们会不会是停靠在海滨大道再往前的地方了呢?

“‘有的人为了逃船钱可能会这么干,’船家说,‘但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詹姆斯·哈德康姆知道他不能把希望建立在这种理由之上。不过,现在想起他和史蒂夫偶尔闲谈时提到各自伴侣时的言语,他第一次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那两位在面对面相处的情景下旧情复燃,强烈程度可能他们自己都始料未及——出海逛逛很显然只是做戏——他知道码头再往前有一处台阶,他们很可能已经在那里上岸了,好有更多时间单独相处。

“但他不愿老想着这个念头,也不想跟他的同伴提及这种想法。他只是对她说:‘我们再继续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船坞和码头之间来回徘徊,直到史蒂夫·哈德康姆的妻子身体不适,不得不挽住詹姆斯伸过来的手臂。夜越来越深,艾米丽已经精疲力竭萎靡不振,詹姆斯觉得有必要先送她回家;而且,那对逃跑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已经在小镇的另一头,或者别处上了岸,再者以为他们的伴侣不会有耐心等那么久,便出其不意地匆匆赶回了家。

“不过,他还是在镇上找了人帮他留意那两人的下落,当然这是私底下安排的,虽然那两人私奔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足以让他保持低调。最后,两个被抛下的人满怀着忧虑搭上了离开巴德茅斯-里吉斯的末班列车,到了卡斯特桥镇后,再赶车回到了上朗普多村。”

“就是我们现在正走着的这条路。”教堂执事补充说。

“是的——就是这条路。”副牧师说,“可是,史蒂夫和奥莉芙并不在家。自从那天早上离开村子后,他们就没回来过。艾米丽和詹姆斯·哈德康姆各自回家,匆匆合眼眯了一会儿,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又赶着马车到卡斯特桥,上了去巴德茅斯的第一班火车。

“在他们离开的短短的空当里并没有那两个人的消息。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有几个年轻人证实确实见过一对男女划着一艘不太结实的雇船,船头朝向大海那头驶去,两人面对面相互望着,表情如在梦中,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将往何处去。直到那天下午,詹姆斯才收到更多消息。在离陆地很远的地方,人们发现了那条船,底朝天在海上漂着。到了傍晚海水涨潮了,在小镇以东几英里的拉尔温德湾有两具尸体被冲上了岸,消息立刻传遍了小镇。尸体被送到巴德茅斯,经检查确认他们就是失踪的两人。据说发现他们时,两人紧紧搂着对方,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唇,他们的面容依然还笼罩在平静和梦幻般的安乐中,就跟他们在水上划行时旁边人看到的一样。

“詹姆斯和艾米丽都没有追问这对不幸的男女下海的初衷,不过两人的意图不容置疑。无论他们对彼此的感觉将把他们引向何方,但一开始便私相授受肯定不是他们的本性。有人猜测他们很可能在四目相对时,想起这双眼睛曾经只为自己一个人而闪亮,因此陷入了一种深情的恍惚中;他们又不愿承认对彼此的感情,于是便这样恍恍惚惚地继续往前,忘了时间和空间,直到远离陆地,突然被黑暗吞没。不过真相永远也无从知晓了。他们这样死去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这两个一半,原本造物主要让他们成为完美的整体,可是生前他们却未能达成夙愿,于是‘死时也不分离’。[4]他们的遗体被带回家,在同一天下葬。我记得在念祷告词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教堂墓地,几乎整个教区的人都来参加了葬礼。”

“是这样的,先生。”执事确认。

“剩下的那两个人,”副牧师继续说(在讲述那对恋人的悲惨命运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跟第一对相比,虽然没那么浪漫多情,却更深思熟虑、富有远见。他们现在彼此都没了伴侣,因为这事故,反倒能够重新达成造物主给他们设定好的命运,重新实现他们原本早在头脑冷静时就做好的决定。于是一年半以后,詹姆斯·哈德康姆娶了艾米丽做妻子。他们的婚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算得上是幸福美满的。是我给他们主持的婚礼,也是哈德康姆在找我帮他们宣布结婚启事时,告诉了我他是怎么失去第一个妻子的,我刚才跟你们讲的故事几乎就是他的原话,一个字不差。”

“他们现在还住在朗普多吗?”那位新来的人问。

“啊不,先生,”执事插话说,“詹姆斯已经死了有十多年了,他的遗孀六七年前也不在了,他们没有子嗣。威廉·普里威特没去世之前一直在他家干杂活。”

“噢——威廉·普里威特!他也死了吗?——天哪!”拉克兰先生说,“全都去世了!”

“是的,先生。威廉比我年龄大得多,他要是现在还活着,得有八十多岁了吧。”

“威廉的死很是古怪——真的非常古怪!”车厢尾坐着的一个郁郁寡欢的男子说。这是种子商的父亲,他之前一直都没说过话。

“那是怎么回事呢?”拉克兰先生问。

旧仲夏夜惊魂

“你可能也知道,威廉是个怪里怪气、少言寡语的人。他一走近,你就能感觉得出来。要是他在屋子里头或者在你背后,就算你没看到他,你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种阴冷的东西,就像你身边有一扇地窖的门打开了一样。然后,有一个礼拜天——那个时候威廉看起来还健康得很——教堂的钟突然一下子变得特别沉。教堂司事,就是他告诉我的,说他敲钟好多年都没有觉得钟这么沉——他怀疑这预示着教区里可能有人要死了。那是在礼拜天,我刚才说过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恰好有一天晚上威廉的老婆很晚还没睡,赶着要把衣服熨完,她在哈德康姆家帮男女主人洗衣服。她丈夫已经吃过晚饭,跟往常一样,一两个小时以前就上床睡觉去了。她在熨衣服的时候听到他下楼,在楼梯口停下来穿靴子,他一般都把鞋放在那儿,然后走到她熨衣服的起居室,穿过起居室走到门口——从楼梯走出屋子必须经过这里。他们两个没有说话,威廉本身话就不多,他老婆当时又忙着干活。他走出去关上了门。之前有时候他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睡不着想抽管烟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出门,所以他老婆也就没有特别理会,继续熨衣服。过一会儿她弄完之后,看他还没回来,就一边收拾熨斗和其他东西,一边等了他一会儿,又顺便把第二天早上他吃早餐用的桌子先摆好。但他还是没回来,她估计他应该没走远,而且她自己也累了想睡了,就没有闩门,在门背后用粉笔写了几个字:记得锁门(因为他比较健忘),然后就朝楼梯走了过去。

“她走到楼梯口时,非常吃惊,可以说简直是吓到了,因为威廉的靴子就在那儿,跟他去睡觉之前一样。她上楼进了卧室,发现他就在床上睡得跟石头一样沉。在她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的情况下他是咋回来的,她实在想不通。有可能是在她乒乒乓乓弄熨斗的时候从她后面轻手轻脚绕过去的;但是这个想法没啥说服力:这么小个房间,他要是进来她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到。她实在解不开这个谜团,只是觉得很不对劲。但是她又不好把他叫起来,只好自己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醒威廉就起床干活去了,她焦虑地等他回来吃早饭好问个清楚,因为天亮以后她仔细想了想,觉得情况越发骇人。等他进屋吃早饭时,还没等她开口问,他就说,‘你用粉笔写在门背后的字是啥意思?’

“她跟他解释了一下,又问他昨天晚上出去做啥了。威廉说他进了卧室以后就再也没出来过,直接脱了衣服躺下睡着了,到了五点钟他就起床干活去了,中间连醒都没有醒过。

“贝蒂·普里威特心里面一万个肯定他绝对出去过,也很肯定他并没有回来。她现在满心不安不想跟他争辩,所以就当是她搞错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天下午她在朗普多街上走着时,遇到了吉姆·维多的女儿南希,便跟她打招呼,‘呀,南希,你今天看起来好像很困哪!’

“‘是呀,普里威特太太,’南希说,‘我悄悄给你说是为啥,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昨天晚上是旧仲夏夜[5],我们几个人去了教堂门廊,到晚上一点钟才回家。’

“‘是吗?’普里威特太太说,‘昨天是旧仲夏节?说实在的我根本想不起来是仲夏节还是米迦勒节了,我有太多活要干了。’

“‘是呀,而且我们都被看到的事情吓坏了,我跟你说。’

“‘你看到啥了?’

“先生,你很早就去了外国,所以可能不一定记得了,我们这一带都传说在仲夏夜,你可以看到整个教区在这一年里要在死神门前走一遭的人的影子走进教堂。过一阵以后,那些能够病愈的人的影子会再走出来;而那些注定要死的人的影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看到什么了?’威廉的老婆又问。

“‘呃,’南希有点迟疑地说,‘我们最好不要说出来我们看见了啥,或者看见了谁。’

“‘你看见我丈夫了。’贝蒂·普里威特平静地说。

“‘嗯,既然你自己说起来了,’南希犹豫不决地说,‘我们——觉得好像是看到他了,但是天很黑,而且我们都给吓到了,所以也很可能不是他。’

“‘南希,你不需要有顾虑不敢说出来,虽然我晓得你是出于好意不愿说。他没有再走出教堂,我跟你一样心里头很清楚。’

“南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人没有再说下去。三天以后,威廉·普里威特和约翰·柴尔斯一起在哈德康姆先生的牧场上割草,在正午最热的时候他们在树下坐下来吃了顿午饭,喝光了一壶酒,然后两人就坐着睡着了。约翰·柴尔斯先醒过来,他望望对面还在睡的工友,突然看见一只巨大的白色的飞蛾——我们把它叫磨坊幽灵——从他大张着的嘴里爬出来,径直飞走了。约翰觉得这事很诡异,因为威廉小时候曾经在一家磨坊干过好几年的活。他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发现他们睡了很久,但是威廉还没醒。约翰就喊他,说该起来干活了。威廉还是没有理睬,约翰上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死了。

“然后,就在同一天,老菲利普·胡克洪恩到朗普多泉边去打水,转身时正好看到了威廉,脸色苍白,神情怪异。菲利普·胡克洪恩非常惊讶,因为许多年前,威廉的小儿子——他的独生子——在那个泉边玩耍的时候被淹死了,这个事情一直折磨着威廉,所以大家都晓得他后来再也没靠近过那个泉,宁愿多绕半英里的路也要避开。他问过别人以后,就晓得威廉那时应该在两英里以外的牧场上,出现在泉边的不可能是他本人;后来又发现在泉边看见他的时间正是他死去的时候。”

“这真是个阴郁的故事啊。”归来的侨民沉默了一会儿,评论道。

“确实,确实。唉,人生的起起伏伏,我们都必须要承受啊。”种子商的父亲说。

“拉克兰先生,我估计你可能没听说过安德里·撒切尔和简·瓦伦斯以及司克林普顿的牧师和执事之间的奇事吧?”高级茅屋匠开口了,他眼里闪着一丝光芒,那是被刻意压抑着的活力。他坐在马车车厢前部,两脚搭在车厢外,此前一直在看着道路前方远处的事物,“很少听说牧师和执事有这样的奇遇,刚才那个故事可能让你觉得不舒服,听了这个你可能会高兴一点。”

归来的人回答说他没听说过这故事,很乐意听一听,他现在想起那个叫撒切尔的人来了。

“哦不,这个安德里·撒切尔是你知道的那个撒切尔的儿子;这个撒切尔才刚结婚两三年,我打算给你讲的这个事情是发生在他的婚礼当天,或者要不这儿的其他人给你讲也行。”

“哎呀,哎呀,老兄,还是你来讲最好。”有几个人连忙说。拉克兰先生也加入进来,请他继续说下去,并补充说他离开英国之前跟撒切尔一家相当熟。

“因为你是新来的,所以我就提醒一句,”车夫轻声对拉克兰说,“那个克里斯托弗讲的故事你不要太信以为真。”

侨民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现在就来讲。”高级茅屋匠说,语气听来极为笃定,“其实这个故事跟安德里关系不大,更多是跟牧师和执事有关,所以其实找个教会人员来讲可能比我还更合适一点。”

安德里·撒切尔结婚记

“你可能不清楚,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从安德里喜欢喝酒开始的——虽然据大家说他现在已经不喝酒了,这个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他的新娘,简,比安德里要大一些,到底大多少我就不清楚了。她不是我们这个教区的,要看他们的结婚登记才晓得她的年纪。反正,总而言之,她比小伙子年纪要大一些,再加上由于这个小伙子的原因造成她的某种身体状况——

(“哎呀,好可怜哟!”在场的女人们都叹息着。)

“所以她非常着急,要赶在他改变主意前把这件事办成。所以,十一月的一个早上,天才刚亮,她就跟安德里还有他的哥哥嫂嫂往教堂出发了,这样安德里以后就一辈子都是她的了。据说走的时候她看起来兴高采烈。天还没亮安德里就已经出了我们教区,凡是已经起来了的人看到他,都对他挥舞手里头的灯,把帽子抛到空中。

“女方所在的教区教堂离她住的地方不到两英里,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一年当中天气最好的时候,他们计划婚礼结束以后就马上动身赶车去布莱迪港度个假,去看一看大海、轮船,还有驻扎的士兵啥的,省得回她住的远亲家去吃饭,然后傻呆呆地在那儿闲坐一个下午。

“嗯,有些人注意到安德里那天早上去教堂时步子有些偏偏倒倒。原来头天晚上他隔壁邻居的娃娃举行命名受洗晚会,还请安德里当教父,他用酒给自己洗礼了一个晚上,还自顾自地说:‘我就算活到了一千岁也不会再有这种福气,头一天当教父,第二天又当丈夫,可能再下一天就当爸爸咯,所以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要尽情享受啊。’因此他早上出发前根本没合过眼。结果,就像我刚说的,他跟他的新娘走进教堂举行仪式时,牧师(不管在外头咋样,在教堂里头还是个很严格的人)严厉地盯着安德里,然后很尖锐地说:‘小伙子,这是怎么回事?你喝酒了,而且还是一大早就喝。我真替你害臊!’

“‘是的,我确实喝了,先生,’安德里回答,‘但是我要干正事的话,照样可以走得很直,我还可以沿粉笔线走嘞,’他说(这会儿还没什么冒犯的意思),‘就跟其他人一样,而且——(他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冲)——我敢保证要是你,比利·土谷牧师,像我一样参加了一整晚命名受洗晚会的话,你可能连站都站不稳咯;你要站得稳才他妈的见鬼了!’

“这个回答让比利牧师——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很是恼怒,虽然还没到勃然大怒的地步,因为他还算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就算惹到他了也不会暴跳如雷。于是他很坚决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能给你们主持婚礼。我绝不会这样做!你回家去吧,酒醒了再来!’然后他‘啪’一声合上了经书,就像老鼠夹弹起来了一样。

“然后新娘就伤心欲绝地号啕大哭起来,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让安德里就范,这么一来他说不定就跑了。她于是苦苦哀求牧师继续婚礼仪式。但是没用。

“‘婚姻是庄严的,我不能让你跟一个醉鬼结婚。’土谷先生说,‘这既不合适也不体面。姑娘,我很抱歉,我看得出来你现在状态不妙,但你最好还是回家吧。我真奇怪他这么醉醺醺的你怎么会把他带到这儿来!’

“‘但是如果——如果他不是喝醉了的话他根本都不会来!’她抽抽搭搭边哭边说。

“‘这个我也没办法。’牧师说。她无论怎么哀求都打动不了他。她于是又换了个办法。

“‘先生,要不这样,您先回家去,我们留在这儿,您过一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我敢说那会儿他肯定已经清醒得跟个法官一样了。’她哭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就留在这里。要是他没有结成婚就走出了这个教堂,以后一百匹马也休想把他拖回来了!’

“‘好吧,’牧师说,‘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到时候再回来。’

“‘还有先生,请您把门锁上,这样我们就跑不出去了!’她又说。

“‘可以。’牧师说。

“‘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里面。’

“牧师脱下了纯白的罩衫,然后离开了。剩下的人商量怎样才能保密,还好这个地方很偏僻,时辰又很早。至于证婚人——安德里的哥哥嫂嫂,他们本来就不赞成安德里娶简当老婆,来这一趟实属无奈,说他们可不能在这黑洞洞的地方等两个小时,要在吃正餐之前赶回朗普多去。两个人都很固执,执事只好说他们想走就走吧。他们可以就当弟弟的婚礼已经举行过了,并且新婚夫妇已经按计划出发到布莱迪港旅行去了,等牧师回来以后,教堂执事自己再找个过路的人,就可以当证婚人了。

“一切都谈妥之后,安德里的亲戚便乐意之极地走了,执事把教堂门关上,准备把这一对锁在里面。新娘又走过去对他耳语了几句,眼睛里依然泪流成河。

“‘亲爱的执事先生呀,’她说,‘我们要是就坐在这里面等的话,路过的人可能会从窗子里看见我们,然后就知道发生了啥事。到时候肯定会成为丑闻和笑料,我估计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而且,亲爱的安德里说不定会设法跑出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能不能把我们锁到塔楼上去呢,亲爱的执事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他哄上去。’

“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姑娘高兴一点,执事并不反对这样做。他们把安德里哄到了塔楼上,执事毫不犹豫地把两人锁在里头,然后就回家了,打算过两个小时再回来。

“土谷牧师离开教堂回到家不久,突然看到一位身着粉衣、脚蹬长筒靴的绅士骑马经过窗前,脑中陡然一闪,想起来这天正是猎犬在他那个教区边上集合去猎狐的日子。牧师非常热爱打猎,非常希望也能到场。[6]

“一句话,除了礼拜天以及平时有工作在身,其他时间比利牧师可是嗜猎狐如命。虽说他很潦倒,而且骑马的时候整个人在马背上趴成一堆,他的黑马也年老体衰,他的筒靴年龄更老,从上到下都是一种颜色——已经发白的黄褐色,而且到处都开裂了,但他参加过无数次猎狐,已经目睹过三千只狐狸丧生。而且——因为他是个光棍——夏天他每次睡觉都会把被褥展开,从床尾钻进去朝前爬到床头,来提醒自己冬天就快来了,他又可以参加精彩的猎狐运动了,以及又有多少狐狸要逃入洞穴了。每次乡绅家举行受洗命名礼,他事后总是留下来吃晚餐,每次都会喝上满满一大瓶波特酒,绝对够把娃娃再洗一遍了。

“话说,执事平时还给牧师当清洁工、园丁和干杂活,他刚刚才进花园准备干活,就看到了那位身着猎装的绅士路过,接着马上又看见了更多的人,有贵族、乡绅,还有大群的猎犬以及‘猎手’吉姆·崔德海吉、赶猎犬的人等等。执事跟牧师一样是狂热的狩猎迷,以至于他每次只要看到猎犬或听到它们的声音,就会跟听到了天堂仙音一样,完全失控。不管他当时是在睡觉,还是在播种——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马上扔掉手里的铲子跑进屋去找牧师,后者这会儿跟他一样迫不及待地想出发了。

“‘先生,您的马今天上午很需要,非常非常需要出去遛一遛了!’执事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您看要不我带它到小丘上去转一个小时再回来?’

“‘确实,它的确很需要运动一下了。我自己带它去溜达吧。’牧师说。

“‘噢——您要自己去遛吗?那,先生,那儿还有匹矮脚马。哎,它在马厩里关得太久,简直都要关不住了!如果您不介意,我就给它装上马鞍——’

“‘好吧。你当然可以带它出去。’牧师说,他这会儿只要自己能尽快出发,才不在乎执事要干啥。于是,他匆匆忙忙套上长筒靴和马裤朝着集合的地方奔去,打算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他刚一走,执事也跳上了矮脚马尾随而至。牧师到了集合地点后遇到了许多熟人,最令人高兴的是猎犬一被放开就发现了猎物,众人都大为兴奋。牧师顿时忘了他本来打算来溜达一趟就马上回去的,反倒跟着猎手队伍跑远了,越过了利匹森林和格林家的灌木林之间的那片休耕地;他打马大步飞奔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执事紧跟在他后头。

“‘哈哈,执事——你也来了?’他说。

“‘是的,先生,我也跟来了。’对方回答。

“‘这对马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锻炼!’

“‘说得太对了,先生——嘻嘻!’执事说。

“他们就这样往前骑着,进了格林家的灌木林,横穿而过到了高吉尔顿;再跨过我们现在正走着的这条收费公路到了沃特斯顿岭,然后转头往约伯里森林而去。翻过山丘,冲下山谷,跟疾风一样,执事紧跟着牧师,牧师紧追着猎犬。那群猎犬那天的追踪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精彩;牧师和执事都压根儿没想起来教堂的塔楼上那对没结成婚的人还在等他们回去嘞。

“‘先生,这一趟跑下来,您的马脚力绝对会大有长进!’执事边跑边说,离牧师只一颈之差,‘您今天让它们出来遛遛实在太英明咯!再过两天可能就会下霜而路滑了,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可能就有好几个星期出不来咯。’

“‘的确有可能,的确有可能。夫善士者,待牲畜亦当以仁心行善也。’牧师说。

“‘嘻嘻!’执事望着牧师,目光充满狡黠。

“‘哈哈!’牧师也回望执事,‘嘿!当心!’他突然发现狐狸突破了封锁,于是大声喊。

“‘嘿!’执事也大喊,‘它往那边跑了!哎呀,见他妈的鬼,好像有两只狐狸——’

“‘嘘,执事,闭嘴!别再让我听到你说那几个字!你得记住我们的使命!’

“‘好的,先生,好的。不过确实,打猎容易让人冲昏头脑,让他连更高尚的使命都搞忘了!’下一分钟执事的眼睛又偷偷斜瞄了牧师一下,牧师也瞄了瞄他。‘嘻嘻!’执事又笑起来。

“‘哈哈!’土谷牧师也笑了。

“‘啊,先生,’执事又开口说,‘这比起在冬天早上对着您永恒的经书唱阿门可要好得多了!’

“‘是的,执事,的确如此!凡事皆有定期[7]。’土谷牧师回答,说得真是一字不差,因为他还是一个颇有学识的基督徒,只要他高兴,经书章章句句信口拈来,完全是个正经八百的牧师样子。

“最后狩猎终于在下午结束了,狐狸跑进了一个老妇人家,钻到她的桌子底下,又跳到了钟盒子里。牧师和执事是最早赶到现场目睹狐狸被抓住并杀死的人,他们把脸贴在老妇人家窗子上往里头望啊望。那口钟咣当乱响一气,以前从来没这么响过。接下来问题来了,他们得想办法找到回家的路。

“牧师和执事都不确定能不能回得去,因为他们的马早就累瘫在地了。但他们还是尽量能走就走,虽然他们精疲力竭,只能拖着脚慢慢走,还得走一阵歇一阵。

“‘我们永远、永远都回不去咯!’土谷先生呻吟着说,腰都直不起来了。

“‘永远回不去了!’执事也呻吟着,‘这肯定是神对我们罪孽的惩罚哟!’

“‘我估计是的。’牧师喃喃地说。

“结果,等他们终于踏进牧师家大门的时候天早都黑了,两个人进了教区以后一直偷偷摸摸的,就像偷了把锤子一样,他们不想被教众晓得白天他俩是做啥去了。两个人都累得要死,又怕马也累死,其间根本没想起来那对还没有完成婚礼的人。把马牵回马厩喂过之后,牧师和执事也匆匆吃了点东西便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土谷牧师正在吃早饭,脑子里还在回味头一天的辉煌猎事,突然执事慌慌张张上门来找他。

“‘先生,我刚刚突然想起,我们昨天忘记了还要给那对准新人举行婚礼嘞!’

“牧师吃了一半的食物从嘴里掉了出来,整个人就跟挨了一枪一样。‘我的神哪!’他说,‘我们真的给忘了!这实在太糟糕了!’

“‘是啊,先生,太糟糕了。说不定我们已经毁了那个女人!’

“‘啊哟——是呀——我想起来了。她在这之前就应该结婚的。’

“‘要是她就在那个塔楼上面——而且还没有医生或者接生婆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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