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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一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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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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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时候,而且那时正赶上好年月,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过来,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

他的父亲跟他讲过这个故事:他父亲从一面镜子里看着他: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汗毛。

他那会儿就是馋嘴娃娃。那头哞哞奶牛就是从贝蒂·伯恩住的那条路上走过来的:贝蒂·伯恩家出卖柠檬木盘子。

哦,在一片小巧的绿园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开放。

他唱着那支歌。那是他自己的歌。

哦,绿色的玫瑰开放开放。

你要是尿炕了,你先觉得热乎乎的,后来又觉得有些凉。他母亲给他铺上一块油布。那东西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儿。

他妈妈身上的味道比爸爸的好闻多了。她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他就跟着跳舞。他这样跳着。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查尔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他们都比他父亲和母亲年岁大,而查尔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丹特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那把绛紫色绒背的刷子是给迈克尔·达维特预备的。那把绿绒背的刷子却是给帕内尔预备的。每当他给她拿来一张包装纸的时候,丹特就给他一块茶糖。

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艾琳的爸爸和妈妈。等他们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他躲在桌子底下。他母亲说:

——哦,斯蒂芬一定会道歉的。

丹特说:

——哦,要不,那些山鹰会飞过来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那个宽广的操场上挤满了男孩。他们都不停地叫喊着,各班的级长也大喊大叫,催促他们前进。傍晚的空气有些阴暗、清冷,在那些足球队员每次发动进攻,踢一脚的时候,那油光光的皮制的圆球就像一只大鸟在灰暗的光线中飞过。他一直待在他那班同学的最边上,那里级长看不见他,粗野的脚也不会踢到他身上,他不时也装作跑来跑去的样子。在那一群足球队员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太瘦弱,眼睛也老湿乎乎地有些不济。罗迪·基克汉姆可不是那样:所有的同学都说,他会当上三年级的队长的。

罗迪·基克汉姆为人很正派,纳斯蒂·罗奇可是个讨厌已极的家伙。罗迪·基克汉姆的位子上有一些碎肉渣,他在食堂里还存有一个柳条筐。纳斯蒂·罗奇有一双很大的手。他把星期五的蛋糕叫作毛毯卧狗。有一天他曾经问斯蒂芬: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说:斯蒂芬·迪达勒斯。

随后,纳斯蒂·罗奇说:

——那是个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斯蒂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回答说:

——一个读书人。

然后,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他是一位政府官员吗?

他在他那道防线的边沿上一段一段地慢慢走过去,有时偶尔跑几步。可是他的手都冻得发青了。他把两只手都插在有带子的灰上衣的口袋里。就是说,他的口袋上有一条带子。带子也可以用来给别人几皮带。

有一天,有个家伙对坎特韦尔说:

——我一会儿得狠狠抽你几皮带。

坎特韦尔说:

——你去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对手去跟他打架吧。你给塞西尔·桑德尔来一皮带。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他会照你的屁股墩儿上给你一脚。

这话可太不文雅了。他妈妈曾告诉他不要跟学校里那些野孩子说话。妈妈真好!当她第一天在校园的大厅里向他告别时,她把面纱撩起来遮住鼻子和他接吻。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但是他装作没有看到她快要哭了。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妈妈,但一哭起来就不那么漂亮了。他父亲曾经给过他两个五先令的银币作为零花钱。他父亲还对他说,如果还需要什么可以往家里写信,还说不管干什么事,都永远不要出卖自己的伙伴。接着,在校园门口,校长跟他爸爸和妈妈握了握手,他的法衣在微风中飘荡着,那马车却载着他的妈妈和爸爸走了。他们坐在车里又叫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挥手: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他有一次被卷入一片混战之中,他非常害怕那些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满是泥浆的大靴子,他弯下腰,从许多腿缝里向外张望。那些家伙一边哼哼着一边彼此对打,他们的腿都纠缠在一起乱踢乱打。接着,杰克·劳顿的黄靴子把那球钩了出来,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跟在后面追赶。他也跟着他们跑了几步,但很快就停住了。再往前跑也没有用了。很快他们就都要回家度假去了。吃过晚饭,他就要到阅览室去把贴在他书桌里面的座号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

待在阅览室里要比在外面受冻好得多。天空灰暗、清冷,可校园里到处是灯光。他纳闷儿汉密尔顿·罗恩是从哪个窗口把他的帽子扔到篱笆上去的,也不知道当时那些窗子下面已经有了花坛没有。有一天,他被叫到校园里去,学校食堂的管事指给他看了看士兵们用枪弹打过的痕迹,并且给了他一块大家吃的那种脆面包。看着校园里的那些灯光,觉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种暖和的感觉。那一切简直像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情景。也许莱斯特修道院就正是这个样子。在康韦尔博士的识字课本里也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它们都像诗一样,不过那都只是一些教孩子们认字的句子。

沃尔西死在莱斯特修道院里,

修道院里的院长们埋葬了他。

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病症,

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祸害。

躺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手撑着自己的头,想一想这些句子,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他身上发着抖,好像满身都沾满了又冷又黏糊的水。韦尔斯真太不够朋友了,他不应该因为他不愿用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那个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就把他推到那个方形水坑里去。那里的水是多么冷,又多么脏呵!有人曾经看到过一只大耗子跳进上面的那层浮渣里去。妈妈和丹特一起坐在炉边等待布里基德把茶点拿来。她把脚放在炉槛上,镶着珍珠的拖鞋已经烤得非常热,发出一种很好闻的热乎乎的气味!丹特什么事情都知道。她曾告诉过他莫桑比克渠在什么地方,还告诉他美洲最长的河是哪一条,月亮里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阿纳尔神父比丹特知道的事情还要多,因为他是一个传教士,可是他父亲和查尔斯大叔都说丹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妇女,她博览群书。丹特在吃完饭后发出那么一种声音并把她的手放在嘴边的时候:那就是她感到烧心了。

操场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全都回来!

随后,低年级和三年级那边也有些人跟着喊起来:

——全都回来!全都回来!

打球的人全都围拢来,满脸通红,浑身是泥,他也和他们混在一起,很高兴自己也参加进去了。罗迪·基克汉姆抓着那只球上的那根满是油泥的带子。有一个人要他最后给它一脚:可是他一直向前走去,连回答都没有回答。西蒙·穆南告诉他别踢,因为级长正朝这边望着。那家伙马上转向西蒙·穆南说:

——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讲。你是麦格莱德的小咕嘟。

小咕嘟真是一个怪词。那家伙管西蒙·穆南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常常喜欢在背后偷偷把级长的假袖子捆在一块儿,级长有时就因此大发脾气了。但是,这个词儿叫起来实在难听。有一回他在威克罗医院的厕所里洗手,后来他父亲揪着链子拉开了水池子里的塞子,脏水就从水池下面那个洞里流出去。当池子里的水慢慢流尽的时候,那里就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咕嘟,只不过声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那些事和厕所里那一片雪白的样子,他就感到冷一阵热一阵的。那里有两个水龙头,你只要一拧就有水流出来:有冷的,也有热的。他先感觉冷,后来又感到有些热:他能看见水龙头上铸着的名字。这真是一件怪事。

走廊上的空气也使他感到有些寒冷。那空气湿漉漉的,显得很奇怪。但很快煤气灯就会点燃了,煤气燃烧的时候发出一种像低声唱歌似的声音。老是一个样子:只要游艺室的那些家伙一停止说话,你就可以听到了。

到了做算术的时间。阿纳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很难算的数字,然后说:

——那么现在,看你们谁会得第一?快算吧,约克!快算吧,兰开斯特!

斯蒂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那道题实在太难,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画着白玫瑰花的那个很小的缎带原来一直别在他的上衣胸前,现在却不停地飞动起来。他不大会算算术,可是,他仍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免得让约克失败了。阿纳尔神父的脸看起来非常阴暗,可是,他并不是死板地待着:他正在笑。接着,杰克·劳顿捻了一下手指,阿纳尔神父于是看了看他的练习簿说:

——对。兰开斯特很不错!戴红玫瑰的要赢了。赶快算吧,约克!赶快追上去!

杰克·劳顿转身向后面看了看。那个画有红玫瑰的小缎带的颜色因为他穿着一件蓝色水手大衣而显得格外鲜艳。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因为他想到不知到底是谁在化学元素课上能够获得第一,到底是杰克·劳顿,还是他。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又有几个星期斯蒂芬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当他努力计算第二道算术题并听到阿纳尔神父的声音的时候,他那个白玫瑰的缎带老在不停地飞动。接着,他的那股热情过去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十分凉爽。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他感到他的脸很凉。他没有办法给那道题目找出正确的答案,可是那没有关系。白玫瑰和红玫瑰:这都是一些想起来很美的颜色。那些表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卡片颜色也都很美丽:粉红的、奶油色和淡紫色的。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红色的玫瑰想一想都很美。也许一朵野玫瑰就会有像那样的一些颜色,他还记起了关于在一片绿色的小园地上开着野玫瑰花的那首歌。可是你没法找到一朵绿色的玫瑰。但也许在世界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一朵的。

铃声响了,各班排着队走出教室,沿着走廊向饭厅走去。他坐在那里望着那两片压成花形的黄油,实在吃不下那软乎乎的面包,台布也又潮又软。但他喝完了动作笨拙、系着白围裙的厨房里的帮工给他倒在茶杯里的那杯淡茶。他弄不清那厨工的围裙是否也是潮乎乎的,也弄不清是否所有的白东西都是又冷又潮的。纳斯蒂·罗奇和索林喝着家里给他们送来的罐头可可。他们说,他们不能喝那茶,说那是猪食水。那些家伙还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本地的官员。

那些男孩子对他都似乎非常陌生。他们全都各自有各自的父亲和母亲,各自的衣服和各自的声音。他真希望回到家里去,把头枕在他母亲的膝上。但是不可能,所以他盼望游戏、学习和祷告的活动都赶快过去,那他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他又喝了一杯热茶,弗莱明说:

——怎么啦?你是哪儿疼还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准是你的肚囊皮里感到恶心了,弗莱明说,因为你脸色煞白。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哦,是的,斯蒂芬说。

但是,他并不是那里感到恶心。他想,他是从心里感到恶心,如果那个地方也能恶心的话。弗莱明真不错,倒来向他问好。他直想哭。他把胳膊肘倚在桌上,用手一会儿按住,一会儿又放开他的耳搭。每当他放开耳搭的时候,他就听到食堂里一片嘈杂。那巨大的嘈杂声简直像夜里过火车一样。而当他把耳搭按住的时候,那声音也便像火车驶进山洞一样听不见了。有一次,在达尔基度过的那个夜晚,火车声就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吼叫,后来当它驶进山洞的时候,那声音就停了。他闭上眼睛,火车向前行进着,吼叫一阵然后又停住,又吼叫一阵又停住。听到它吼叫一阵停一阵,然后吼叫着从山洞里钻出来,然后又停住,感到很有意思。

接着高班的一些学生踏着饭厅中间的草垫,开始走过来,帕迪·拉思和吉米·马吉,以及那个被准许抽雪茄的西班牙人,还有那个戴着毛线帽的小葡萄牙人都走过来了。然后低年级的桌子和三年级的桌子上的人也跟着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走路的样子。

他坐在游艺室的一个角落里,假装看别人玩多米诺游戏,有一两次他终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听到了煤气灯低声歌唱的声音。级长和其他几个孩子站在门旁边,西蒙·穆南正在把他的两条假袖子拴到一块儿。他在对他们讲关于塔拉贝格的故事。

然后,他从门边走开,韦尔斯却向斯蒂芬走过来说:

——告诉我们,迪达勒斯,你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吻你妈妈吗?

斯蒂芬回答说:

——我吻的。

韦尔斯立刻转身对其他人说:

——哦,我说,这家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要吻他的妈妈。

其他人都停止游戏,转过脸大笑起来。斯蒂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脸红了,他说:

——我不吻。

韦尔斯说:

——噢,我说,这家伙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根本不吻他的妈妈。

他们又都大笑起来。斯蒂芬也想跟他们一起笑。他感到浑身发热,一时间给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了。对那个问题要怎样回答才对呢?他给了两个回答,但韦尔斯总是大笑。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的回答,因为他是文科第三班的学生。他试着想想韦尔斯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敢抬头看韦尔斯的脸。他不喜欢韦尔斯的脸。前一天,因为他不愿意拿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因而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的就是韦尔斯。他那么干真是太混账了,所有其他的人都那么说。那坑里的水又冷又黏啊!而且,有人有一次还看到一只大耗子扑通跳到那浮渣中去了。

那沟里的冰冷的泥水沾满了他的全身,等到上课铃响各班排队走出游艺室的时候,他感到走廊上和楼梯上的冷空气一直钻到他的衣服里。他还在想着不知什么是正确的回答。是吻他的母亲对呢,还是不吻他的母亲对?什么叫吻,吻是什么意思?你把你的脸像那样抬起来说一声晚安,然后你母亲把脸俯下来,那就是接吻。他母亲把嘴唇贴在他脸上。她的嘴唇很软,而且嘴唇会弄湿他的面颊,她的嘴唇还发出很小的声音:吧嗒。人们为什么用他们的两张脸干那个?

他坐在阅览室里,打开书桌的上盖,把贴在里面的座号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可是,圣诞节假日还离得很远:但不管怎样它一定要到来的,因为地球老是不停地在转动。

他的地理书的第一页上,有一个地球的图形:那是在一片云彩中的一个大球体。弗莱明有一盒彩色铅笔,有一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地球染成绿色,把云彩染成了绛紫色。那颜色完全像丹特衣柜里的那两把刷子,一把给帕内尔的绿绒背刷子和一把给迈克尔·达维特的绛紫色绒背刷子。但是,他并没有让弗莱明用那些颜色涂那张画。是弗莱明自己那么干的。

他打开地理书,学习他的地理课,可是,他没法记住美洲的那些地名。那里老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叫着不同的名字。它们全都在不同的国家里,不同的国家又在不同的大陆上,不同的大陆在世界各个地方,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开地理书的扉页,看着自己在上面写下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迪达勒斯

基础班

克朗戈斯伍德学校

沙林斯

基德尔县

爱尔兰

欧洲

世界

宇宙

这些字全是他自己写下的:有一天晚上弗莱明为了好玩儿,在那一页的背面写下了:

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

爱尔兰是我的国家。

克朗戈斯是我居住的地方,

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他把这些诗行倒着念,就发现它们不像诗了。接着他从下往上念着扉页上的字,一直念到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然后他又从上往下念。宇宙之后应该是什么呢?空无所有。可是,包围着宇宙的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表示宇宙已到尽头,空无所有的地方该开始了呢?那不可能是一堵墙,但很可能是一条非常非常细的线把一切都包围住。要能思索一切东西和一切地方必须要有很大的头脑才行。那只有上帝可以办到。他试着思索一种巨大的思想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只能想到上帝。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样。“迪尔”(Dieu)是法国人用来称呼上帝的,那也就是上帝的名字。任何人向上帝祷告的时候要是说“迪尔”,那上帝马上就会知道向他祷告的是一个法国人。但是,虽然全世界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给上帝取了多种不同的名字,上帝还是懂得所有的人用他们各自不同的语言向他祷告时说了些什么,而且上帝永远还是那个上帝,上帝的真正的名字就是上帝。

老这样想着,使他感到非常疲倦。这使他感到他的脑袋都变大了。他翻过扉页疲倦地看着那个绿色的地球和围绕着它的绛紫色的云彩。他拿不准怎么才是对的,应该赞成绿色的还是赞成绛紫色的,因为丹特有一天把给帕内尔预备的那把刷子上的绿绒背用剪子给剪了下来,还对他说帕内尔不是好人。他怀疑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争论这个问题。那就叫作政治。这里有人站在不同的两边:丹特是一边,他的父亲和凯西先生站在另一边,而他的母亲和查尔斯大叔却哪一边也不在。每天在报纸上都能看到类似这样的情形。

他很不清楚什么是政治,也不知道宇宙在什么地方完结,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自己非常弱小。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像诗歌班和修辞班的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声音很大,都穿着很大的靴子,而且他们还学三角。那离他简直太遥远了。先得过一个假期,然后下一个学期,然后又一个假期,然后又一个学期,然后还有一个假期。这简直像火车驶进又驶出山洞一样,那也像你在饭厅里放开和按住你的耳搭时听到的吼叫声一样。学期,假期;山洞,出来;乱叫声,停止。那离现在该是多么遥远啊!最好上床去睡觉吧。先到礼拜堂去做个祷告,然后就上床。他身子有点发抖,并连连打哈欠。睡在床上把被窝焐热一点后,你会感到非常舒服。最初你觉得被窝太冷不敢往里钻。他一想到开始钻被窝那冰冷的情景就发起抖来。可是慢慢被窝就会变热,他就可以睡觉了。感到疲劳真是一件舒服事。他又打了几个哈欠。做完晚祷,然后上床:他浑身发抖,直想打哈欠。几分钟后他一定会感到非常舒服的。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冰冷的、发抖的被窝里慢慢爬出来,越来越暖一些,又暖一些,直到他感到浑身都很暖和,甚至是非常的暖和,可是他仍然有些发抖,有点想打哈欠。

晚祷的铃声响了,他从阅览室排队出来,跟着别人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到礼拜堂去。走廊上灯光很暗,礼拜堂里的灯光也很暗。一会儿一切都会暗下来,都会入睡了。礼拜堂里的夜空气非常寒冷,大理石和深夜的海的颜色一样。大海白天黑夜都非常寒冷,可是,它在夜里更要冷一些。在他父亲的房子旁边那海堤下面就显得又冷又黑。可是水壶要做出又香又甜的茶来就必须架在炉架上。

在礼拜堂里负责的级长就在他的头上祷告着,他心里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哦,主啊,打开我们的嘴唇,

我们的嘴就会开始赞美你的荣光。

请给我们帮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赶快来帮助我们!

礼拜堂里有一股寒夜的气味,但这是一种神圣的气味。那气味完全和星期天做弥撒时跪在礼拜堂后面的那些老农民的气味一样。那是空气和雨水和泥炭和灯芯绒混在一起的味道。可他们都是些非常神圣的农民。他们就在他的脖子后面喘着气,一边祷告,一边叹息。他们住在克莱恩,有个家伙说:那边有许多小农舍,而且在那些车子从沙林斯开过的时候,他还看到一个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站在一家农舍的半截门旁边。要是有一天晚上能在那家村舍的冒着煤烟的泥炭火前,在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在那温暖的黑暗中呼吸着那些农民的气息和空气和雨水和泥炭和灯芯绒的味道,睡上一觉该是多美啊。可是,那里那两排树中间的大路太黑了。在黑暗中你会迷路的。这使他不敢想如果迷了路将是什么情景。

他听到负责礼拜堂祷告的那个级长的声音在念着最后的一段祷词。他在祷告中也要求上帝别让他遇上外面树底下的那种黑暗。

我们请求您,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敌人给我们设下的一切陷阱。希望您的神圣的天使在我们这里住下,以保证我们的和平。愿您通过我们的主基督,让我们永远得到您的祝福。阿门。

在宿舍里,他自己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老是发抖。他告诉他的手指赶快把衣服脱掉。他必须脱掉衣服,然后跪下来做他自己的祷告,并且在煤气灯慢慢熄灭的时候,赶紧上床去,这样要是他死了,他就可以不下地狱。他用手往下搓着把他的长袜子脱下来,很快穿上他过夜的衬衫,跪在床边急速地念他的祷告词,唯恐那煤气灯马上会熄灭掉。在他低声念着下面一段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发抖:

上帝保佑我的父亲和母亲,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丹特和查尔斯大叔,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他接着给自己祝福了几句,然后就很快爬上床去,他把过夜穿的衬衣的下摆尽量压在自己的脚底下,然后钻到冰冷的白色被窝里,浑身发抖,蜷作一团睡下了。但是现在他要是死了,他绝不会下地狱了,这哆嗦也一定会马上停止的。有一个声音对宿舍里的孩子们道晚安。他从被窝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四面围着的黄色帘子,那帘子也挡在他的床前,让他对四面的一切东西都看不见了。灯光慢慢不声不响地暗了下去。

传来级长走出去的脚步声。到哪儿去了?是下楼沿着过道走了,还是到尽头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看见外面的黑暗,他们说,有一条长着一对车灯似的眼睛的黑狗,在夜里出来到处乱跑,是真的吗?他们说,那是一个杀人犯的鬼魂。恐惧引起的一阵哆嗦长时间震动着他的全身。他看到那黑暗的校园的门厅。穿着旧衣服的一些老仆人都待在楼梯上面那间熨衣服的房间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老仆人都一声不响。那里还生着炉火,但大厅里仍然很黑暗。一个人影从大厅里走上楼梯来。他穿一件将军穿的白色外套,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把他的两手叉在腰边,他从他那双奇怪的眼睛里向外望着那些老仆人。他们也望着他,并且看到了他们的老主人的脸和外套,他们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因受到致命伤死掉了。但是,他们眼睛望着的地方实际只是一片黑暗:只是黑暗的、沉寂的空气。他们的主人是在海那边遥远的布拉格的战场上被打死的。他那时正站立在战场上,两只手正叉在腰边,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穿着一位将军的白色外套。

哦,想到这些使人感到多么寒冷、多么奇怪啊!所有的黑暗都是又冷又让人感到奇怪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奇怪的苍白的脸,看到像车灯一样大的眼睛。那里有一些杀人犯的鬼魂,有在海外很远的战场上被杀害的将军的身影。他们的脸都显得那么奇怪,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我们请求您,哦,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掉一切……

快回家过节了!那是再美不过了:同学们都这样对他说。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同学们来到校园门外纷纷爬上马车。一辆辆马车在碎石路上轰隆隆地驶去。大家向校长欢呼!

乌拉!乌拉!乌拉!

马车从礼拜堂前面经过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脱帽致敬。车队在乡村的马路上欢快地前进着。车夫用他们的鞭子指向布登斯镇。同学们都欢呼着。他们坐在车上经过“乐开怀”农民的农舍。一阵欢呼接着一阵欢呼。他们乘车驶过克莱恩,欢呼着,也有人向他们欢呼。红色的半截门前站着一些农家妇女,到处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农民。冬天的空气的味道闻起来特别清新:那是克莱恩的味道:雨水和冬天的空气和闷着燃烧的泥炭和灯芯绒的气味。

火车上到处都是同学们:一列很长很长的可可色火车,带着一个奶油色的前脸。路警们来来去去地跑着,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一会儿把门锁上,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他们都是些穿着深蓝色和银灰色衣服的男人,他们都带有银口哨,他们身上的钥匙老不停地发出一种音乐声: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火车驶过一段平坦的土地,驶出了艾伦山。路旁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地飞了过去。火车不停地向前驶去。它知道该上哪儿去。在他父亲的房子的前厅里有吊灯,还有绿色的枝条拧成的绳子。墙上的大穿衣镜四周有冬青和常春藤,绿色和红色的冬青和常春藤也绕在那些枝形吊灯上。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的画像也被那些红色的冬青和绿色的常春藤围绕着。冬青和常春藤是为他,也是为圣诞节预备的。

亲爱的……

所有的人都在。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到处是表示欢迎的吵闹声。他母亲吻了他一下。那样做对吗?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官了:比县政府的官员还要高。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

各种各样的声音……

这里有窗帘上的铁环在横棍上被拉动的声音,有把水倒进水盆去的哗哗声。这里也有宿舍里人们起床、穿衣服和洗脸的声音,也有人在级长跑上跑下告诉大家要当心时发出的鼓掌声。在一片暗淡的阳光中,可以看到黄色的帷幕被拉开,可以看到许多没有铺好的床铺。他的床上非常热,他感到他的脸和身体都非常热。

他起身来在床边上坐着。他感到很虚弱。他试着拉上他的长袜子。那袜子有一种可怕的粗糙的感觉。太阳光也显得很奇怪和很冷。

弗莱明说:

——你不舒服吗?

他也不知道,弗莱明又说:

——快回床上躺下吧。我回头告诉麦格莱德说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谁病了?

——告诉麦格莱德。

——快回床上去睡吧。

——他病了吗?

在他使劲要脱掉粘在脚上的袜子、准备再回到那极热的床上去睡觉时,有一个同学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钻进被窝里睡下,很高兴现在那床已不十分热了。他听到同学们一边穿衣服准备去参加弥撒,一边谈论着他的事。他们说,硬那样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实在太不应该了。

接着,他们的说话声停止了。他们已经走了。在他的床边有一个声音说:

——迪达勒斯,你可没有替学校当密探吧,你一定不会吧?

他看见韦尔斯的脸。他注视着那张脸,看出韦尔斯非常害怕。

——我可没有意思要干那个。你也一定不会吧?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不论干什么事,绝不能出卖自己的伙伴。他摇摇头说他没有,而且感到很高兴。

韦尔斯说:

——我可不大想干那个,人格保证。我只是闹着玩,我很抱歉。

那张脸和他的声音都离去了。他抱歉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这是什么大病。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病症,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祸害,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病。在黄昏的光线下跑到外面操场上,在他的那个队伍旁边一点一点地爬行着,仿佛一只在灰暗的光线中上下飞动的小鸟,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斯特修道院的灯光已经亮起来。沃尔西就是死在那里的。修道院的院长们自己把他埋掉了。

那不是韦尔斯的脸,那是级长的脸。他不是装病,不是,绝不是:他是真的病了。他不是装病。他感到级长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觉到按在他额头上的级长的又冷又潮的手,使得他的额头变得又热又潮了。这完全是一只耗子经常有的感觉,又黏又潮又冷。每一只耗子都有两只眼睛可以朝外看。有光滑的黏糊糊的皮毛,蜷起来准备朝前跳的很小的小脚儿,还有可以朝外看的黑色的发黏的眼睛。它们懂得怎么跳。可是耗子的脑子不能理解三角。它们死了总都侧着身子躺着。到那时它们的皮毛都干了。它们都不过变成了一些死东西。

级长又来了,他听到他的声音,他让他赶快起来,还说总管神父要他起来穿上衣服到校医院去。在他尽快地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听到级长在说:

——咱们必须收拾好到迈克尔兄弟那儿去,因为咱们有了咕咕叫的毛病!

他这样讲话真够朋友。这已经使他笑了起来。可是因为他的脸和嘴唇都不停地哆嗦,他没有办法大笑:后来级长就只好自己笑了笑。

级长喊叫说:

——赶快走!泥巴腿!干草腿!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走过了洗澡房。当他走过洗澡房门口的时候,他怀着几分恐惧想起了那里面热乎乎的像泥浆一样的脏水、那里的又潮又热的空气、孩子们跳水的嘈杂声和毛巾散发出的药一样的气味。

迈克尔兄弟站在校医院门口,从他的右手边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传出来药品的味道。那是从几排架子上的药瓶子里散发出来的。级长对迈克尔兄弟讲了讲情况,迈克尔回答了他的话,并且称级长是先生。他长着一头夹杂着一些灰发的红色头发,样子非常奇怪。他永远都是一位兄弟,这也是一件怪事。怪的是你不能称他先生,因为他是一位兄弟,而且长着一副很特殊的样子。难道是他不够圣洁,他为什么不可以变得和其他的人一样呢?

房间里有两张床,有一张床上已经有人占着: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忽然叫喊着说:

——哈罗!这不是小迪达勒斯吗?你哪儿不好了?

——身体不好呗,迈克尔兄弟说。

那家伙是文科三年级的学生,在斯蒂芬脱衣服的时候,他要迈克尔兄弟给他来一块涂黄油的烤面包。

——啊,快去拿吧!他说。

——给你自己涂点油吧!迈克尔兄弟说。等到大夫一来,他就会开个证明让你明天早晨走。

——我得走?那同学说。我还没有好呢。

迈克尔兄弟重复说:

——他就会开一张证明让你走。我对你实说吧。

他弯下腰去扒一扒火。他的脊背很长,像拉车的马的脊背一样。他严肃地晃动着那根掏火棍并对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学生点点头。

不一会儿,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然后,那个文科三年级的学生便转过身去面向墙睡着了。

这就是校医院里的情形。他那会儿是真病了。他们有没有写信告诉他的父亲和母亲呢?但要是有一个牧师自己去告诉他们,那就会更快得多了。要不他自己写一封信让哪个牧师带去吧。

亲爱的妈妈:

我病了。我希望回家来,请快来把我接回家去吧。我现在住在校医院里。

你亲爱的儿子斯蒂芬

他们离他是多么遥远啊!窗外是寒冷的阳光。他怀疑他是不是会死去。哪怕天气非常晴和,一个人也会死去的。他也许会在他妈妈来到之前就死掉了。那样他就会在教堂里让人给他举行一次弥撒,同学们曾告诉他,小东西死的时候,就是那样做的。所有的同学都会穿着黑衣服,带着一副悲伤的面容到那里去参加弥撒。韦尔斯也会到那里去的,但是没有一个同学会看他一眼。校长穿着一件带金线的黑色的法衣也会到那里去,圣坛上和棺材架子的四周都会点上很长的蜡烛。他们将缓慢地抬着棺材向外走,他将会被埋葬在离教堂不远的那条石灰石铺成的大路旁边的小墓地里。到那时韦尔斯就会为他自己干的事感到后悔,教堂的钟就会缓慢地敲打着。

他现在就能听到那钟声。他自己暗暗把布里基德教给他的那支丧歌重背了一遍。

叮叮当!校园里钟声响!

再见,我的母亲!

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

埋在我的大哥哥的身旁。

我的棺材必须漆成黑色,

让六个天使围在我的身边,

两个唱歌,两个祈祷,

另外两个带着我的灵魂飘荡。

这歌多么美,又多么凄惨啊!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这一句是多么美啊!他感到浑身哆嗦了几下,多么凄惨又是多么美啊!他想偷偷地哭上一场,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如此美好、如此凄凉、像音乐一样的这首歌词。叮叮当!叮叮当!再见!哦,再见!

寒冷的阳光显得更微弱了,迈克尔兄弟端着一碗牛肉汁站在他的床边。他很高兴,因为他嘴里感到又热又渴。他能听到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的声音。学校里日子还照样过下去,仿佛他还在那里一样。

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同学告诉他,他肯定还会回来告诉他报上的一切消息的。他告诉斯蒂芬他的名字叫阿赛,还说他父亲养了许多比赛用马,而且都是呱呱叫的能跳栏的马,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迈克尔兄弟希望得到赛马场秘密的内情,他父亲都会告诉他,因为迈克尔兄弟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他每天给他讲他们从学校拿来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消息。报纸上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有:车祸、船祸、体育和政治。

——现在报上都是些关于政治的消息,他说。你们在一块儿也谈政治问题吗?

——谈的,斯蒂芬说。

——我们也谈的,他说。

然后,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你的名字真怪,迪达勒斯,我也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阿赛。我的名字是一个小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名字。

然后,他问道:

——你会猜谜语吗?

斯蒂芬回答说:

——不怎么会猜。

然后,他说:

——你能猜出这个谜语吗?为什么基德尔县像一个人的裤子的一条腿?

斯蒂芬想想他应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说:

——我猜不出来。

——因为里面有一条大腿,他说。你明白这个谜语的趣味何在吗?阿赛是基德尔县的一个小镇,阿赛就是一条腿。

——噢,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这是一个老谜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听我说!

——什么?斯蒂芬问道。

——你知道,他说,你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这个谜语。

——行吗?斯蒂芬说。

——同样是那个谜语,他说,你知道怎么用另一种办法打这个谜语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不能想出另外一个办法吗?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隔着被子望着斯蒂芬。然后,他仰身倒在枕头上说:

——另外还有个办法,但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怎么办?

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养着许多比赛马的父亲必然也像索林的父亲和纳斯蒂·罗奇的父亲一样是县政府的官员。他想到他自己的父亲,想到他母亲弹着琴让父亲歌唱时的情景,还想到每当他向他要六便士的时候,他总是给他一个先令,现在想到他不是像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也是政府官员,未免替他感到有些难过。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儿来,让他和他们在一起呢?可是,他父亲曾对他说过,他在他们中间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地方,因为他的老叔祖在五十年前就曾经给那地方的解放者上过书。那时候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古老的服装就能辨认出来。那时,在他看来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时代:他不知道,那些克朗戈斯的同学们穿着铜纽扣的蓝上衣和黄坎肩,戴着兔皮帽,和成人一样喝着啤酒,而且各自都有自己的猎狗,还帮着追赶兔子的时代是否就是那个时代。

他看看窗外,看到天色越来越暗了。操场那边一定是满天云彩,灰蒙蒙的一片。操场上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班上的同学一定在写作文,也许阿纳尔神父在给他们念一些什么东西。

真奇怪,他们没有让他吃任何药。也许等迈克尔兄弟来,就会给他把药带来了。他们说,你要是进了校医院,他们会让你喝一种发臭的东西。可是,他现在觉得已经好些了。慢慢地好可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样你会得到一本书。图书馆有一本讲荷兰的书,书里有很多漂亮的外国名字和样子很奇怪的城市和船只的图片,让你读起来感觉很愉快。

窗外的光线是多么灰暗啊!但是,看起来很舒服。火光在墙上飘忽不定,简直像波浪一样。有人在往炉子里加煤,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在谈些什么。这是一种海浪的声音。也许海浪一起一伏,在谈论它们自己的事。

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色的海浪,在无月的夜里显得非常黑的海浪。一个小小的亮点在码头边闪烁,那里有一条船正要靠岸了。他看到大群的人聚集在水边,观看正在进港的那条船。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甲板上,朝着平坦、黑暗的陆地观望:借着码头上的灯光,他可以看见他的脸,那是迈克尔兄弟的悲伤的脸。

他看见他朝那群人举起手,并听到他用一种悲伤的声音朝水那边大声喊叫:

——他死了。我们看到他已经躺在棺架上的棺材里。

人群中响起悲哀的哭泣声。

——帕内尔!帕内尔!他已经死了!

他们都跪下来,悲哀地哭泣着。他看到丹特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绒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绿色的绒斗篷傲慢地一声不响地从跪在海边的人群旁边走过。

在缠绕着常春藤的枝形吊灯下已经摆好了为圣诞节预备的酒宴。火炉里一片大火,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他们都回家来稍微晚了一些,但是,饭还没有准备好,不过他妈妈说只要说话的工夫就得了。他们等待着仆人打开门,端着用沉重的金属盖儿盖着的大盘菜走进来。

大家都在等待着,查尔斯坐在远处窗子的阴影下,丹特和凯西先生坐在火炉两边的安乐椅上,斯蒂芬坐在他们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脚蹬在雕花的炉架上。迪达勒斯先生通过炉台上面的穿衣镜看着他,捻着八字胡,然后用手分开大衣的后衩,背向燃烧着的炉火站着:有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来再捻捻自己的八字胡。凯西先生把头歪到一边微笑着,用手指轻轻摸着脖子上的青筋。斯蒂芬也在笑,因为他现在知道,有人说凯西先生喉咙里有一袋银元的话是骗人的。他高兴地想着,凯西先生曾如何发出一种银铃般的声音来哄骗他。当他想要打开凯西先生的手看看那袋银元是否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手指根本伸不开:凯西先生曾对他说,他因为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生日礼物,结果落下了这三个伸不直的指头。

凯西先生用手敲打着脖子上的青筋,睡眼惺忪地对斯蒂芬微笑着,迪达勒斯先生对他说:

——是的。现在好了,那也没什么。噢,我们刚才出去散会儿步真是痛快,对不,约翰?是的……我怀疑今天晚上我们到底还能弄点晚饭吃不能。是的……噢,你瞧,今天我们在码头上真吸够了臭氧。啊,真格的。

他转过身去对丹特说:

——你一直还没有出门,赖尔登太太?

丹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

——没有。

迪达勒斯先生放开他的大衣后衩,走到旁边的橱柜跟前。他从橱柜的一个小格里拿起一个装着威士忌的大石罐,慢慢朝一个小壶里倒酒,不时还低头看看已经倒进多少了。然后,他把石罐放回原处,往两个酒杯里斟了一点威士忌,加上一点水,然后又回到炉边来。

——就喝一丁点儿,约翰,他说,就为了给你开开胃。

凯西先生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把酒杯放到身边的炉台上。然后,他说:

——啊,我不禁想起咱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酿造的……

一阵忍不住的大笑和咳嗽打断了他自己的话,接着他又说:

——给他们那些人酿造的香槟酒。

迪达勒斯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说克里斯蒂?他说,他那光头上每一个痦子里包含的机灵比一群狐狸的还要多。他把头俯向一边,闭上眼睛,使劲舔了舔嘴唇,然后,用一个旅馆侍者的声音说着。

——在他对你说话的时候,你知道吗,你发现他有一个非常柔软的嘴,他下巴下面吊着的那一嘟噜肉皮总是湿乎乎的,愿上帝保佑他。

凯西先生一直克制着,使自己不要笑,也不要咳嗽。斯蒂芬从他父亲脸上看到一个旅馆侍者的形象,并听到一个侍者的声音,不禁大笑了。

迪达勒斯先生戴上眼镜,低头看着他,平静而和气地说:

——你在笑什么,小宝贝,你?

仆人们走进来把一盘盘菜摆在桌上。迪达勒斯太太跟在他们后面把菜摆好。

——坐过来,她说。

迪达勒斯先生走到桌子的那一头,说:

——现在,赖尔登太太,请坐过来吧。约翰,你也坐下,我亲爱的朋友。

他抬头四面张望了一下,然后,把眼光停在查尔斯大叔坐的地方,说:

——现在,先生,有人正在等着你呢。

在所有的人都就座以后,他把手伸向菜盘上的盖子,但很快又把手缩回来,说:

——现在,斯蒂芬。

斯蒂芬在自己的座位前站起来,对着桌上的菜开始祷告:

祝福我们,啊!主,并祝福由于您的仁慈我们通过我主基督得到的您的多种恩赐。阿门。

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祷告,迪达勒斯先生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把菜盘上沉甸甸的盖子揭开,盖子周围的水珠闪闪发光,简直像珍珠一样。

斯蒂芬看着躺在大桌上已经捆扎起来烧烤过的肥实的大火鸡。他知道,父亲在多利埃大街邓恩的店里为这只鸡付出了一个几尼,店老板为了让人看到这鸡有多么肥大,还用一根棍儿把它的胸骨撑了起来:他还记得店老板说过的话,他曾说:

——来这只吧,先生,这是真正的阿里—达里火鸡。

克朗戈斯的巴雷特先生为什么要把他的戒尺叫作火鸡?但克朗戈斯离这里确实很远:从碟子和菜盘里冒出浓烈的热乎乎的火鸡、火腿和芹菜的味道,火炉里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绿色的常春藤和红色的冬青使你感到非常幸福,在晚宴快结束的时候还会有人端上大盘加李子的布丁,上面撒着剥过皮的杏仁和冬青树枝,四周流动着蓝色的火焰,顶上还飘动着一面很小的蓝旗子。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圣诞节晚宴,直到上蛋糕以前,他一直在想着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现在还和他过去一样在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他穿的伊顿夹克,领子很低,使他感到很别扭,而且,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那天早晨他母亲把他领到客厅里去,给他穿衣服,让他去参加弥撒,他父亲当时还哭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父亲。查尔斯大叔也这么说来着。

迪达勒斯先生盖上那盘菜,自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他说:

——可怜的老克里斯蒂,他现在几乎整天都不干好事。

——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你还没有给赖尔登太太佐料呢。

迪达勒斯先生拿过了佐料瓶。

——我没有吗?他笑着说,赖尔登太太,可怜一个瞎眼的人吧。

丹特用手盖着自己的盘子说:

——不要,谢谢。

迪达勒斯先生转向查尔斯大叔:

——你过得怎么样,先生?

——一切都非常顺利,西蒙。

——你呢,约翰?

——我非常好。你吃你的吧。

——玛丽?来,斯蒂芬,你吃点这个就可以让你的头发打卷儿。

他往斯蒂芬菜盘里倒了许多佐料,然后把佐料瓶放到桌上。接着,他问查尔斯大叔那鸡嫩不嫩。查尔斯大叔因为嘴里塞满了东西没法回答,可他点点头表示鸡很嫩。

——这是我们的朋友对教规所作的最好的回答。什么?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不相信他的脑子能懂得那么多,凯西先生说。

——神父,只要你不再把供奉上帝的教堂变作一个投票站,我将承担一切费用。

——对于一个,丹特说,把自己称作天主教徒的人来说,这真是他能对一位神父作的最好的回答了!

——他们只能怪他们自己,迪达勒斯先生温和地说。他们要是听我这个傻子的建议,就应该只去管宗教上的事。

——这就是宗教,丹特说。他们对大家发出警告,是尽自己的责任。

——我们恭顺地走进上帝的神庙,凯西先生说,是为了去向我们的造物主祷告,而不是去听竞选演说了。

——这就是宗教,丹特又一次说,他们是对的。他们得尽力引导他们的教民。

——你是说要在圣坛上宣讲政治,对吗?迪达勒斯先生问道。

——当然,丹特说。这是公共道德问题。如果一位神父不告诉他的教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就不能算作一位传教士。

迪达勒斯太太放下她的刀叉说:

——请可怜可怜,让咱们在今天这个一年中难得的日子别再讨论什么政治问题了。

——完全对,太太,查尔斯大叔说。来,西蒙,咱们也已经说够了。一个字也别再说了。

——对,对,迪达勒斯太太紧接着说。

他大胆揭开盖在菜盘上的盖子,说:

——现在,谁愿意再吃一点火鸡?

谁也没有回答。丹特说:

——一个天主教徒,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赖尔登太太,我请求你,迪达勒斯太太说过,不要再谈那个问题了吧。

丹特向她转过脸去,说:

——难道让我坐在这里,听人对教堂里的神父任意诽谤吗?

——谁也没有说什么骂他们的话,迪达勒斯太太说,只要他们不搅在政治问题里就行了。

——主教和爱尔兰的教士们已经讲话了,丹特说,他们就必须服从。

——让他们不要去管什么政治,凯西先生说,否则人民就会不再理会他们的教堂了。

——你们听见了?丹特说,转向迪达勒斯太太。

——凯西先生!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咱们别再谈这个了。

——真太糟糕了!真是糟糕!查尔斯大叔说。

——什么?迪达勒斯太太喊叫着说,难道我们要听从英格兰人的吩咐把他抛弃掉吗?

——他已经不配领导我们了,丹特说,他是一个公众的罪人。

——我们全都是罪人,全都罪孽深重,凯西先生冷冷地说。

——让那些制造流言飞语的人遭殃吧,赖尔登太太说。往他脖子上拴一块石头把他扔到深海里去,那比让他去诽谤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诽谤我的最小的小孩子,对他来说,也都会好得多。这就是圣灵所讲的话。

——你要是问我,这些话可讲得非常不对,迪达勒斯先生冷漠地说。

——西蒙!西蒙!查尔斯大叔说,当心那孩子也在哩。

——是的,是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打算要……我正在想着铁路上那个脚夫所讲的那些脏话。现在,那都没有关系,来,斯蒂芬,让我看看你的盘子,老伙计。全把它吃掉吧。来。

他把许多食物堆在斯蒂芬的盘子里,并给查尔斯大叔和凯西先生每人分了一大块火鸡,还给他们倒上一些佐料。迪达勒斯太太吃得很少,丹特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满脸通红。迪达勒斯先生用餐刀在盘子旁边拨弄着,说:

——这儿有一块非常好吃的东西,人们都叫它“教皇的鼻子”,哪位先生或太太……

他用餐叉叉起一小块火鸡举在手中,谁也没有说话。他把它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说:

——那么,你们不能说我没有问你们。我想最好还是我自己把它吃掉吧,因为我最近身体不太好。

他对斯蒂芬眨眨眼,然后,放回菜盘上的盖子,开始吃起来。

在他吃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接着,他又说:

——那么,天气到底一直都还很好。有许多陌生人都到这儿来了。

没有任何人讲话。他又说:

——我想今年来到这里的陌生人比去年圣诞节时还要多。

他四面望望其他的人,他们都脸对着各自的盘子在吃着。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非常不高兴地说:

——啊,不管怎么说,我这一顿圣诞节筵席吃得真是窝囊。

——在一个对教堂里的神父毫不尊敬的家庭里,丹特说,是既不可能有好运,也不可能有幸福的。

迪达勒斯先生使劲把他的刀叉扔在他的盘子上。

——尊敬!他说,你是说对阿尔玛的草包该尊敬,还是对这儿的饭桶该尊敬?尊敬!

——教堂里的那些老爷们,凯西先生讥讽地说。

——莱特里姆老爷的马车夫,是的,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们全都是人类的救世主,丹特说,他们是,是他们国家的光荣。

——草包,迪达勒斯先生毫不客气地说,你得知道,他在十分安静的时候,倒有一张漂亮的脸。你应该看看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是怎么把大块火腿和大盘菜往嘴里塞的。哦,天哪!

他扭动着脸装出一副凶恶的怪相,然后,吧嗒着嘴唇让它发出大嚼大咽的声音。

——真的,西蒙,你不应该当着斯蒂芬的面讲这些话。这样是不对的。

——哦,在他长大的时候,他一定会记得这一切的,丹特生气地说,记得在他自己家里大家讲的这些反对上帝,反对宗教和神父的话。

——让他也记住,凯西先生隔着桌子对她喊叫说,神父们和神父的狗腿子们怎样使得帕内尔感到心碎,最后把他逼进坟墓里去的那些话吧。等他长大的时候,让他也记住那些话吧。

——那些狗杂种们!迪达勒斯先生大喊大叫说,在他倒了霉的时候,他们全都站出来出卖他,像对待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把他扯得粉碎。那些下流的野狗们!瞧瞧他们那副长相!天哪!他们天生就是那种玩意儿!

——他们做得很对,丹特叫着说,他们服从他们的主教和他们神父的命令,这是他们的荣誉!

——得了,在任何时候讲这种话都未免太可怕了,更不用说今天这个大节日里了,迪达勒斯太太说,咱们就别再进行这种可怕的争论了!

查尔斯大叔温和地举起手来说:

——行了,行了,行了!不管我们有什么意见,难道我们不能好好地说,别这么发脾气,别这么动不动就骂人吗?这可实在太不好了。

迪达勒斯太太低声对丹特说话,可是,丹特仍大声喊叫说:

——我不能什么话都不讲。在我的教堂和我的宗教受到侮辱的时候,被变节的天主教徒乱吐唾沫的时候,我一定要起来维护它们。

凯西先生把他的盘子推到桌子中间,然后,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上,哑着嗓子对主人说:

——告诉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关于一次非常著名的啐唾沫的故事?

——你没有说过,约翰,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么,你们听着,凯西先生说,这是一段非常有教益的故事。这是不久前在威克洛县,我们正好在那里的时候发生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转向丹特用一种压住愤怒的声音说:

——我可以告诉你,太太,我,我说的是我,并不是什么变节的天主教徒。我和我父亲一样,也和我父亲的父亲一样,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们可以牺牲我们的性命,也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信仰。

——那就说明你现在的态度更可耻,丹特说,你竟会讲出那种话来。

——讲你的故事吧,约翰,迪达勒斯先生微笑着说,让咱们听听你的那个故事。

——还是天主教徒呢!丹特讥讽地重复说,咱们这儿最恶毒的基督教徒也不会说出我今天晚上听到的这些话的。

迪达勒斯先生开始把他的头晃来晃去,他像一个农村歌手一样哼哼着。

——我不是基督教徒,我可以再一次告诉你,凯西先生说,脸有些红了。

迪达勒斯先生仍然摇头晃脑地开始用一种鼻音很重的声调唱道:

哦,你们所有的罗马天主教徒,

凡从未做过弥撒的都来吧。

他突然和善地拿起他的刀叉又开始吃起来,他对凯西先生说:

——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吧,约翰,那会给我们助助消化的。

斯蒂芬带着无限热情望着凯西先生的脸,他那时正越过桌子瞪眼看着他那交抱着的双手。他非常喜欢靠近他坐在火边,抬头看着他深灰色的凶狠的脸。可他的黑眼睛从来都不是那么凶狠,他的缓慢的语调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可是,他为什么要反对教堂的神父呢?因为看来丹特一定是对的。可是,他听他父亲说过,她是一个被惯坏了的修女,还说在她的弟弟拿一些小玩意儿和小链子卖给野蛮人弄到一些钱以后,她就从阿勒格尼山区的修道院里跑出来了。也许就因为这个,她对帕内尔非常生气。她也不喜欢他去和艾琳一块儿玩,因为艾琳是个基督教徒,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她认识一些常和基督教徒一起玩的孩子,那些基督教徒就常常拿对圣母的问答祈祷开玩笑。象牙塔,他们常说,黄金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象牙塔,或是一间黄金屋呢?到底谁是对的?他想起了在克朗戈斯校医院里度过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一片黑色的水、码头上的灯光,以及他所听到的那些人的悲哀的呻吟。

艾琳有一双细长的白手。有一天晚上玩捉迷藏的时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那手又长又白又瘦又凉又软,那就是象牙:一种又凉又白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说象牙塔的原因。

——这故事非常短,也非常有趣,凯西先生说,那是在阿克洛的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里,那时我们的领袖死了还不久。愿上帝保佑他吧!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骨头,用牙从上面撕下一点肉来,然后说:

——你是说在他被逼死以前。

凯西先生睁开眼,叹口气又接着说:

——就是那一天在阿克洛。我们都在那里举行一次会议,会议完了以后我们必须穿过一些拥挤的人群到火车站去。那一片叽叽喳喳嘈杂的声音你可能从来也没听到过。他们把世界上一切难听的话都使尽了来骂我们。他们中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喝醉酒的母夜叉,她可真是个母夜叉,始终一个劲儿盯着我。她老是在我身边的烂泥中跳来跳去,不停地直冲着我大叫大骂:神父的灾祸!靠巴黎津贴!狐狸先生!基蒂·奥谢!

——你当时怎么办呢,约翰?迪达勒斯先生问道。

——我让她叫喊下去,凯西先生说,那天天气很冷,为了提提神,我早把(请你原谅,太太)一块塔拉莫尔嚼烟放在嘴里,因为我嘴里满是嚼烟的烟汁,我当然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那怎么样呢,约翰?

——是这样的。我让她骂下去,骂个痛快。什么基蒂·奥谢等,一直到她对那位太太又骂了一句,那话我现在不愿在这里重述,让它弄脏了我们的圣诞节酒宴和您的耳朵,太太,也不愿让它弄脏了我的嘴。

他停住了。迪达勒斯先生原来正啃着骨头,现在抬起头来问道:

——你到底怎么样呢,约翰?

——怎么样!凯西先生说。我那会儿满嘴是烟汁,她一边吵吵着把她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直朝我的脸贴过来。我低下头去冲她嚷了一声呸!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他转过脸去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呸!我就这样直对她的眼睛来了一家伙。

他马上用一只手捂着一只眼睛,发出一声刺耳的痛苦的喊叫。

——哦,耶稣,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她说。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而且,要给淹死了!

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和大笑声让他没法再说下去,但他仍勉强重复说:

——我完全瞎了。

迪达勒斯先生大笑着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查尔斯大叔则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丹特愤怒地望着他们,当他们正大笑的时候,一直唠叨着:

——太好了!嘿!太好了!

吐在那女人眼睛里的那口唾沫可没什么好的。

可是那女人后来又骂基蒂·奥谢的到底是句什么话呢?凯西先生始终没肯说出来。他想到凯西先生走过拥挤的人群,爬到一架小马车上去做演说的情景。那就是他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牢的原因。他还记得有一天夜晚,奥尼尔班长到他家里来,站在大厅里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同他的父亲谈话,他还神经质地不停地嚼着他帽子上的带子。那天晚上,凯西先生没有坐火车到都柏林去,可是有一辆马车赶到大门口来,他还听到他父亲说到关于卡宾蒂里路上的情况。

他是拥护爱尔兰和帕内尔的,我父亲也是那样:照说丹特也应该一样,因为有一天夜里,有一个乐队在广场上演奏的时候,有位先生在听到《上帝保佑女王》时脱下了帽子,她就用她的雨伞在他头上使劲打了一下。

迪达勒斯先生发出一阵轻蔑的咕噜声。

——啊,约翰,他说。他们说的话倒也不错。我们是个不幸的受尽神父祸害的民族,过去是,将来也还会是,得一直到这个时代结束。

查尔斯大叔摇摇头说:

——事情实在糟糕,事情实在糟糕!

迪达勒斯先生重复说:

——一个受尽神父祸害,被上帝所抛弃的民族。

他用手指指挂在他右手边的一张他祖父的像。

——你看到那边那位老伙计了吗,约翰?他说,在当年干这种事并没有钱可拿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呱呱叫的爱尔兰人。但是,他被作为一个反动青年给处死了。他对我们这些教会的朋友们有一句名言,那就是他永远也不会让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把他的两只脚摆到他的餐桌下面去。

丹特大发脾气说:

——如果我们真是一个神父当权的民族,那我们应该感到骄傲!他们是上帝的眼珠。不要触犯他们,基督说,他们是我的眼睛里的眼珠。

——那么我们能不能爱我们的国家呢?凯西先生问道,难道我们不打算追随天生就是来引导我们的人吗?

——国家的叛徒!丹特回答说,一个叛徒,一个色鬼!神父们抛弃他是完全对的,神父永远是爱尔兰的真正的朋友。

——真是这样吗,说句良心话?凯西先生说。

他使劲往桌上击了一拳,愤怒地皱着眉头,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伸开他的手指。

——在大联合的时候,在拉尼根主教向康沃利斯侯爵夫人上书表忠心的时候,爱尔兰的神父不是把我们都出卖了吗?难道一八二九年我们的主教和神父不是把他们的国家的一切希望全都卖掉,就为了换来天主教的自由吗?难道他们不曾在教堂的讲坛上,在忏悔亭里对芬尼亚运动大加诋毁吗?难道他们不曾有辱特伦斯·贝柳·麦克马纳斯的英灵吗?

他的脸因为愤怒变得通红,斯蒂芬听到他那些使他激动的话,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迪达勒斯先生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

——噢,天哪,他叫道,我还忘记了那个老保尔·卡伦!又一只上帝眼睛里的眼珠。

丹特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喊叫着对凯西先生说: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他们都永远是对的!最重要的是上帝和道德和宗教。

迪达勒斯太太看到她那么激动,对她说:

——赖尔登太太,在回答他们的问题的时候,不要那样激动。

——上帝和宗教高于一切!丹特大叫着,上帝和宗教高于世上的一切。

凯西先生举起紧握着的拳头,使劲捶在桌子上。

——那好极了,他哑着嗓子喊道,你要那么说,爱尔兰根本不需要什么上帝。

——约翰!约翰!迪达勒斯先生大叫着,抓住他的客人的一只袖子。

丹特隔着桌子望着他,两边脸颊不停地哆嗦。凯西先生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也隔着桌子朝她探过身去,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扯碎眼前的什么蜘蛛网。

——爱尔兰不要什么上帝!他喊叫道,在爱尔兰上帝已经太多了。让上帝全滚蛋吧!

——这是亵渎神明!魔鬼!丹特尖着嗓子叫着站起身来,几乎要对着他的脸吐口唾沫。

查尔斯大叔和迪达勒斯先生把凯西先生又推到椅子上坐下,站在他的两边平心静气地对他讲着话。他直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向前望着,重复说:

——让上帝都滚蛋吧!我说。

丹特使劲把她的椅子推到一边,离开了餐桌,把一个餐巾圈碰掉到地上,由它慢慢在地毯上滚过去,一直滚到一把安乐椅的腿边。迪达勒斯先生很快站起来,跟着她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丹特猛地转过身来,朝着屋子里大叫,满脸通红,气得浑身直发抖。

——来自地狱的魔鬼!我们胜利了!我们已经把他处死了!妖魔!

她走出去,使劲把门带上。

凯西先生挣脱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忽然把头埋在手里,痛苦地哭泣起来。

——可怜的帕内尔!他大声叫喊着。我的死去的皇上!

他大声痛苦地啜泣着。

斯蒂芬抬起他恐怖的脸,看到他父亲眼里充满了眼泪。

同学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谈话。

有一个同学说:

——他们在莱昂斯山附近被逮住了。

——谁逮住了他们?

——格利森先生和那个神父。他们坐在一辆车上。

还是那个同学又接着说:

——是高班的一个同学告诉我的。

弗莱明问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呢,你对我们说说?

——我知道为什么,塞西尔·桑德尔说。因为他们从校长的房间里偷走了一些钱。

——谁偷钱了?

——基克汉姆的弟弟。他们大家还都分赃了。

——那就是偷窃,他们怎么会干这个呢?

——桑德尔,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韦尔斯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逃跑。

——告诉我们,为什么。

——他们让我别说的,韦尔斯说。

——哦,说吧,韦尔斯,在场的人都说。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斯蒂芬把头伸过去听着。韦尔斯向四周望了望,看有没有人走过,然后,机密地说:

——你们知道他们在圣器室的架子上放着圣坛上用的酒吗?

——知道。

——是啊,他们偷喝了那里的酒,后来因为他们嘴里有酒味儿叫人给抓住了。他们就因为这个才想逃跑,就这么回事。

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同学说:

——是的,高班的那个同学对我也是那么说的。

所有的同学都沉默下来,斯蒂芬站在他们中间只是静听着,不敢说话,一种微弱的恐惧感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们怎么会干那个呢?他想到那黑暗、寂静的圣器室。那里有一些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些折叠好的、皱巴巴的法衣。那里并不是礼拜堂,但是,在那里你也一定得压低嗓子说话,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他记得,有一年夏天,他曾在那里让人给装扮起来,准备去抬香炉船,就是大家列队到树林里小圣坛前去的那个晚上。那是一个奇怪的神圣的地方。拿香炉船的那个男孩子,提着中间的一根铁链不停地晃动,好让里面的炭火燃烧得更旺。他们把那燃烧的火叫作木炭:它在那孩子轻轻晃着的时候,静静地燃烧着,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发酸的气味。然后等所有的人都穿戴好以后,他站在那里向着校长把那个香炉船举过去,校长于是舀一勺香末倒在里面,香末落在红红的炭火上,发出一阵吱吱声。

同学们三三两两分散在操场上彼此谈着话,他感到那些同学似乎都长得比原来更小了:那是因为前一天一个短跑运动员,文科二年级的一个学生,把他给撞倒了。那家伙骑着车冲过来,把他撞翻在那条煤灰路上,他的眼镜碎成了三瓣儿,煤灰路上的灰渣也弄到他嘴里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感到他的同学们似乎都变得更小,而且离开他更远,球门门柱也显得更细更圆,柔和的灰色天空也显得更高了。可是,足球场上没有人踢足球,因为大家准备要玩板球了:有人说巴恩斯要来教板球,又有人说弗劳尔斯要来教。操场上到处是人在玩圆场棒球,他们打吊球和高球。通过温和的灰暗的空间不时从这里或那里传来板球拍子的声音。那声音不停地响着:噼克,啪克,啵克,巴克:像小水滴从泉眼里慢慢向一个水已经漫到边沿的水坑里滴答着。

一直沉默着的阿赛冷静地说:

——你们全弄错了。

所有的人都急切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怎么呢?

——你们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

——请告诉我们,阿赛。

阿赛指着操场那边,大家看到西蒙·穆南正独自在那里散步,脚下踢着一块石头。

——问他去,他说。

同学们都朝那里看看,然后说:

——为什么要问他?

——他也参加了吗?

阿赛压低声音说:

——你们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要逃跑吗?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是,你们一定不许再告诉别人。

——告诉我们吧,阿赛。说吧,如果你知道,你就应该告诉我们。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很神秘地说:

——有一天晚上,他们和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博伊尔一块儿待在广场上时被抓住了。

同学们都看着他问道:

——抓住?

——他们在干什么?

阿赛说:

——干些偷偷摸摸的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阿赛说:

——那就是其中的道理。

斯蒂芬看着那些同学们的脸,但是,他们全都向操场那边看着。他想找谁问问。在广场上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是什么意思?高班的那五个同学为什么就因为那个要逃跑?他想,他们准是开玩笑。西蒙·穆南有一身漂亮衣服,有一天夜里,他还让他看到一个奶油糖球,那糖球是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十五人足球队里的同学们从地毯上朝饭厅中间滚过来送给他的。那天晚上足球队和贝克蒂夫漫游者足球队进行过一场比赛:那糖球做得完全像个又红又绿的苹果,只是可以从中间打开,里面装有奶油糖。有一天,博伊尔曾对他说,大象长的应该是两个塔斯克,而不是两颗象牙,这是他为什么叫作塔斯克·博伊尔的原因。但是,有些同学喊他博伊尔夫人,因为他没事就修剪他的指甲。

艾琳也有一双又瘦又长的发凉的白手,因为她是一个姑娘。她的手像象牙一样:只不过是软的。那就是象牙塔的来源,可是新教徒们不能理解这一点,对它百般讥讽。有一天,他站在她身边朝旅馆那边的广场上望着。一个侍者在一根旗杆上升起一面旗子,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一头捕狐的猎狗来回奔跑着。她把她的手放进了他的口袋,因为他自己的手也插在口袋里,所以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是多么纤细、柔软。她曾说,一个人身上有几个口袋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可是,忽然间她又猛地抽出手去大笑着沿那条弯曲的小道跑开了。她的淡黄的头发在她的身后飘动着,在阳光的照耀下简直像金丝一样。象牙塔。黄金屋。有些事只要想一想你就可以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在广场上?你只有要干什么的时候,才到那里去。广场上满铺着很厚的方砖。整天有水珠从那些细小的针眼里往外冒。到处都可以闻到一种奇怪的腐烂的味道。在一个卫生间的门后边,有人用红铅笔画了一个穿着罗马服装的长胡子的男人,他一手拿着一块砖,下面还写着:

巴尔巴斯正在砌一堵墙。

不知是谁为了好玩画下了这张画。画上的脸长得很滑稽,可是,非常像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的脸。在另一个卫生间的墙上却有人用非常漂亮的向左斜的字体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裘力斯·恺撒写下了《花布肚皮》。

也许那里所以会有这些东西,只因为在这里同学们喜欢为了好玩乱涂乱画。但不管怎样阿赛讲的那些话和他讲话的那种方式总使人觉得有些奇怪。这不会是说着玩儿,因为他们的确跑掉了。他和别人一样向操场那边望去,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最后弗莱明说:

——难道别的同学干了任何事,我们都应该跟着受处分吗?

——我不会再回来了,你看我会不会,塞西尔·桑德尔说。

这三天饭厅里都很安静,可是现在每分钟同学们都会被叫去十板八板地挨打。

——就是的,韦尔斯说。老巴雷特有一种折叠书信的新办法,让你没有办法打开来看看再折回去,知道谁要挨多少次手心。我也绝不回来了。

——对,塞西尔·桑德尔说,教导主任今天早晨一直待在文科二年级。

——让咱们起来造反吧,弗莱明说。你们看怎么样?

所有的同学全都沉默着。连空气也非常沉寂,你可以听到板球拍拍球的声音,只不过比原来更慢了些。噼克、啪克。

韦尔斯问道:

——他们会对他们怎么样呢?

——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准会受到鞭打。阿赛说,高班的那些同学还可以有个选择,或者挨打,或者被开除。

——他们准备选择哪一样呢?刚才第一个说话的那个同学问道。

——除了科里根,全都宁愿被开除,阿赛回答说,他会受到格利森先生的鞭打。

——我知道为什么,塞西尔·桑德尔说,他是对的,其他那些家伙都不对,因为挨一顿打过几天就会好了,可要是从学校被开除出去,那这件事对他来说一辈子都忘不掉。再说格利森也不会真使劲打他的。

——他不使劲打,对他自己也是再好不过了,弗莱明说。

——我可不愿意当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塞西尔·桑德尔说,但我不相信他们会遭到鞭打。也许他们会被叫去各挨两个九板。

——不会,不会,阿赛说,他们将在致命的地方挨上几鞭子。

韦尔斯揉了揉自己的手,用一种哭声说:

——请求您,先生,饶了我吧。

阿赛笑了笑,卷起自己的上衣袖子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事情就得这么结束。

所以赶快脱下你的裤子

马上亮出你的屁股。

同学们全都大笑起来,可是,他感到他们全都有点害怕。在那沉寂的黑暗的夜空中,他听到远处忽而从这边忽而从那边传来板球的声音:啪克,啪克。这声音听着倒没有什么,但如果打在你身上,你就会感到疼痛。戒尺也发出一种声音,但不像这个。有人说,那戒尺是用鲸鱼骨和牛皮做成的,里面灌有铅心,他不知道那打在人身上引起的疼痛会是什么滋味儿。它们发出的声音可完全不一样。一根细长的藤条会发出很尖的口哨一样的声音,他也不知道那打在身上会是怎么个疼法。想到这些,他不禁浑身发抖,心里发凉,还有阿赛讲的那些话也使他难受。可是,这里面有什么可笑的呢?这只使他感到要发抖,可那只是因为每当你脱下裤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要发抖的感觉的。当你在洗澡房里脱衣服的时候,感觉也是这样。他不知道是谁给他脱下裤子,是老师呢,还是那孩子自己。哦,他们怎么可以对这种事那样高声大笑呢?

他看着阿赛卷起的袖子和他那骨节很大、沾满墨水的手。他卷起袖子是为了比画给大家看看,格利森先生将会怎样卷起他的袖子。可是格利森先生戴着发光的圆护袖,长着白净的手腕和一双胖胖的白手,手上的指甲也又长又尖。也许他和博伊尔夫人一样常修他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又长又尖,简直可怕。它们看来是那样的尖,而且是那样的凶残,尽管他的手白白胖胖,并不显得那么凶恶,倒还显得非常温和。尽管想到那凶残的长指甲和那发出尖啸声的藤条,想到脱下裤子时会感到衬衫下面发凉,因而止不住一阵心寒,恐惧得浑身哆嗦,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因为想到那强有力的干净而柔和的胖胖的白手,又止不住暗暗有一种欣喜的感觉。他也想到了塞西尔·桑德尔刚才说过的话:格利森先生不会使劲打科里根的,弗莱明也说他不会那样做,因为他不那样做对他自己也只会有好处。但那并没有说明为什么。

从远处的操场上传来一阵喊叫声:

——全都回来!

另外一些声音也跟着喊叫道:

——全都回来!全都回来!

在写作课上,他交抱着两臂坐在那里,静听着别人的钢笔慢慢画在纸上的声音。哈福德先生来来回回走着,用红铅笔画一些小符号,有时坐在一个孩子的身边告诉他怎么拿笔。他曾试着自己拼写出那标题,虽然他已经知道标题是什么,因为那是书里的最后一课。缺乏谨慎的热情完全像一只随风漂流的船。可是那些字简直像是用看不见的细线描出的,只有当他使劲闭上右眼用左眼望去的时候,他才能看出那个大写字母的几根曲线。

但哈福德先生为人非常正派,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所有别的老师常常生起气来非常可怕。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为高年级同学犯的错误受处分呢?韦尔斯说他们偷喝了圣器室架子上的一些供圣坛上使用的酒,因为他们嘴里有酒味被发现了。也许他们还偷了一个圣餐盒,准备逃跑以后到什么地方去把它卖掉。那恐怕是一件非常严重的罪行,半夜三更偷偷跑过去打开黑木头橱柜偷走那金光闪闪的东西,而在举行祝福仪式的时候,在圣坛上摆好鲜花,两边都有人摇晃着香炉船使圣坛前香烟缭绕,多米尼克·凯利自己开始唱着圣歌的头一部分的时候,上帝便是待在摆在圣坛中央的那个圣餐盒里的。可当然在他们把它偷走的时候,上帝并不在里面。可是哪怕只是碰一碰它,那都是一件超出常情的罪行。他怀着深沉的恐惧想着这件事。一件可怕的超出常情的罪行,在那只有轻轻的钢笔声的沉寂中,使他心情十分激动。而从架子上偷喝圣坛酒,又因为有酒的气味而被发现,这也是一种罪行:不过这罪行还不是那么可怕和超出常情。只不过因为牵涉到酒味儿问题让你感到有点恶心罢了。因为那一天,他在礼拜堂里吃完第一次神圣的圣餐之后,他也曾闭上眼睛,张开嘴,伸出自己的舌头来:而当校长低下头来给他分圣餐的时候,他也闻到校长嘴里有轻微的酒的味道。因为那是在刚刚做过饮酒的弥撒之后。这个词听来很美:酒。它让你想到深紫色,因为长在希腊一些白色的庙宇外面的葡萄都是深紫色的。可是,校长嘴里的轻微的酒味却让他在第一次圣餐之后的那个早晨,一直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第一次圣餐的那一天应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有一次,一大群将军曾经问拿破仑他感到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是哪一天。他们以为他一定会说那是他获得某次大捷,或者他登基做皇帝的那一天,可是,他说的却是:

——先生们,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我第一次吃圣餐的那一天。

阿纳尔神父走进来,拉丁语课开始了,可他仍然两手交抱着倚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阿纳尔神父发给他们作文本,他说他们的作文都写得不成话,并要他们把改过的作文都重新再抄一遍。而其中最坏的是弗莱明的作文,因为他的几页作文全被墨水黏到一块儿了:阿纳尔神父提着一个角儿举起来给大家看,并说这种作文卷子送给任何一位老师都是对老师的污辱。然后,他又要杰克·劳顿拿“海”这个词来变格,杰克·劳顿只知道单数的夺格,多数他就不知道了。

——你应该自己感到可耻,阿纳尔神父严厉地说,你还是全班的带头人呢!

然后,他就问另外一个孩子,又问另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阿纳尔神父于是变得非常沉默,在一个个孩子试图回答,而又全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可是,他的脸色非常阴沉,两眼也呆呆的,虽然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然后,他又问弗莱明,弗莱明说那个词没有复数。阿纳尔神父忽然把书合上对他喊道:

——到教室中间去给我跪下,你是我从没见过的最懒惰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把你们的作文重抄一遍。

弗莱明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座位边走出来,在最后两条板凳中间跪了下来。其他的孩子都低下头去,在作文本上抄写着。教室里一片沉默。斯蒂芬胆怯地偷看阿纳尔神父阴沉的脸,看到他因为正发怒脸有些红了。

发怒对阿纳尔神父来说是一种罪恶吗?或者当孩子们懒惰的时候,他完全应该发怒,因为这样可以使他们学习得更好一些,或者他不过是有意装出发怒的样子呢?恐怕他是应该发怒的,因为一个牧师一定知道什么是罪行,他一定不会明知故犯的。可如果他一时失误,犯了某种罪行,他怎么进行忏悔呢?也许他会去对管事的神父忏悔。如果管事的神父犯了罪,他会去向校长忏悔,校长将向大主教忏悔,大主教就必须去向耶稣会的会长忏悔了。这就是所谓的秩序。他曾听到他父亲说,他们都是些聪明人。如果他们不曾成为耶稣会会员,他们全都可能变成世界上最高级的人物。可是,他弄不清要是阿纳尔神父和帕迪·巴雷特以及麦格莱特先生还有格利森先生都没有变成耶稣会会员,他们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一些人。这是很难想象的,因为你必须先想出,他们如何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和裤子,留着小胡子和大胡子并戴着各种不同的帽子。

教室门被轻轻地推开又关上了。一阵急促的耳语声立刻在教室里传开:教导主任。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然后,就听到从最后一排书桌边,啪地一声传来板子拍在桌上的声音。斯蒂芬的心马上恐惧地乱跳起来。

——这儿有哪些孩子应该挨打,阿纳尔神父?教导主任叫喊着。这个班上有哪些最懒惰的孩子应该挨打?

他走到教室中间,看到弗莱明跪在地上。

——哦呵!他大叫着。这孩子是谁?他为什么跪着?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弗莱明,先生。

——哦呵!弗莱明,当然是个懒虫,这一点我从你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为什么跪在地上,阿纳尔神父?

——他写了一篇拉丁文的文章,写得太坏,阿纳尔神父说,关于文法方面的问题他也全答不上来。

——他当然答不来,教导主任大声说,他当然答不上来!天生的懒虫!我从他的眼角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把戒尺往桌上使劲敲了一下,大叫道:

——站起来,弗莱明!站起来,我的孩子!

弗莱明慢慢站起身来。

——把手伸出来!教导主任叫着。

弗莱明伸出手,戒尺打在他手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噗噗声:一,二,三,四,五,六。

——另外那只手!

那戒尺发出巨大的噗噗声,又打了六下。

——跪下!教导主任吼叫着。

弗莱明跪下去,把他的两只手伸在胳肢窝里使劲地压着,他的脸痛苦地扭动着。可是,斯蒂芬知道他的手皮有多么硬,因为弗莱明常常使劲往手心里擦松香。可是,也许他的确很疼,因为那板子打下来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斯蒂芬的心不停地扑通扑通跳着。

——你们所有的人,全都做你们的功课!教导主任叫喊着。我们这里不要任何什么都不干的懒鬼,也不要懒惰的小捣蛋鬼。做你们的功课,我告诉你们。多兰神父会每天来看着你们的。多兰神父明天还会来的。

他用戒尺捅着一个孩子的腰,说:

——你,孩子!多兰神父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先生,汤姆·弗朗说。

——明天和明天和明天,教导主任说,你们好好地做好思想准备吧,每天多兰神父都来。写你们的。你,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立即吓得心直跳。

——迪达勒斯,先生。

——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写你的作文?

——我?我的……

他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为什么不写,阿纳尔神父?

——他的眼镜打碎了,阿纳尔神父说,我免除了他的作业。

——打碎了?你说什么来着?他的名字叫什么?教导主任说。

——迪达勒斯,先生。

——站出来,迪达勒斯,懒惰的捣蛋鬼。我从你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你是个捣蛋鬼。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镜的?

斯蒂芬哆嗦着走到教室中间去,因为恐惧和着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镜的?教导主任又一次问道。

——在煤渣路上,先生。

——哦呵!煤渣路上!教导主任喊道。我知道你那种鬼花招。

斯蒂芬惊异地抬起头来,对多兰神父的灰白色的不很年轻的脸看了一眼,看到他灰白色的光秃的头两边残留的绒毛,看到他的金边眼镜和透过眼镜向外看的没有颜色的眼珠。他为什么说,他知道那种鬼花招呢?

——什么也不干的懒惰的小懒虫!教导主任喊叫说。打碎了我的眼镜!这是一个老油条学生的老花招了!马上把你的手伸出来!

斯蒂芬闭上眼睛,把哆嗦着的手掌心朝上伸了出来。他感到教导主任用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头,让他把手伸得更直些,然后,在他举起戒尺向下打的时候,还听到他的法衣袖子呼地响了一下。像针扎一样刺心的火辣辣的一击发出像棍子被折断似的一声巨响,立即使他哆嗦的手像在火里燃烧的树叶一样皱作一团了:随着这响声和疼痛,火热的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他的整个身子因恐惧而哆嗦着,他的一只膀子也哆嗦着,他的蜷曲的、发烫的、青色的手像在空中飘荡着的一片叶子。一声请求饶恕的呼喊声跳到了他的舌边。但是,尽管火热的眼泪烧着他的眼睛,尽管他的手臂因痛苦和恐惧哆嗦着,他仍然勉强忍住了哭泣和使他的喉咙发烫的那声叫喊。

——另一只手!教导主任又喊道。

斯蒂芬抽回他受伤的哆嗦着的右手,把左手伸出去。法衣的袖子在举起戒尺的时候,又呼地响了一声,一声清脆的巨响和一阵刺骨的、火烧一般的、令人发疯的猛烈疼痛使他的手掌和手指全缩成一团,变成了一块哆嗦着的发青的死肉。火烫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淌了出来,羞耻、痛苦和恐惧燃烧着他的心,他恐惧地缩回哆嗦的手臂,低声嘤嘤地哭泣起来。他的身子在恐惧和羞辱和愤怒中哆嗦着,他感到火热的喊叫从他的喉咙里跳了出来,火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流过了冒着火焰的脸颊。

——跪下,教导主任叫喊着。

斯蒂芬连忙跪下,把两只被打过的手贴在身子的两边。想到被打过的双手很快就会肿痛起来,他不禁为它们感到非常难过,仿佛它们并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他深感同情的什么别人的手。他跪下以后,一边极力压抑住喉咙里的最后一阵哭泣声,忍住压在身体两边的火烧一样的刺骨的疼痛,同时却又想起自己手心向上,向外伸出的手,想到教导主任为让他哆嗦的手指老老实实而狠狠地触摸了一下,想到那挨打后变作红肿的一团、毫无办法地在空中乱哆嗦的手掌和手指。

——做你们的功课去,所有的人,教导主任在门口喊道。多兰神父会每天来看着你们,看看有没有哪个懒惰贪玩的小懒虫需要打手心。每天。每天。

他走出门去,把门带上。

一班学生鸦雀无声,继续抄写他们的作文。阿纳尔神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温和地让孩子们快做作业,并告诉他们什么地方错了。他的声音非常安详,非常柔和。然后,他又回到座位上对弗莱明和斯蒂芬说:

——你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你们俩。

弗莱明和斯蒂芬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斯蒂芬羞得满脸通红,用一只无力的手匆匆打开他的本子,然后,低下头去,把他的脸尽量贴近纸面。

因为大夫曾经告诉他不要不戴眼镜看书,而且,那天早晨他已经给父亲写信让他给他再送一副新眼镜来,他们这样打他实在太不公平,太残酷了。再说,阿纳尔神父也说过,在新眼镜送来以前,他不用再做功课了。可是,现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被称作捣蛋鬼,还被打了一顿。而他过去一直是约克派学生的领导人,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教导主任怎么知道他是耍花招呢?在教导主任伸手摸他的发抖的手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他的触摸,在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要和他握手呢,因为他的手指头既柔软又坚定有力,但是一刹那间他就听到了他的法衣袖子呼呼响,还有那戒尺的声音。让他在教室中间跪下来,这也是非常残酷和不公平的:阿纳尔神父也只是说让他们俩都回到座位上去,丝毫没有对他们两人加以区别。他听着阿纳尔神父用一种低沉而柔和的声音给学生们改作文。也许他现在感到很抱歉,希望做得更合情合理一些。但这是不公平和残酷的。教导主任是一位神父,但他那样做是残酷和不公平的。他的灰白色的脸和金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看来非常残酷,因为他用坚定而柔和的手指去抚摸他的手,目的却是为了打得更疼、更响一些。

——他们这样做真是卑鄙下流已极,的确是这样,下课后,大家排队到饭堂去走过走廊的时候,弗莱明说,这样无缘无故因为别人的错误毒打一个同学。

——你的确是无意打碎你的眼镜的,对吗?纳斯蒂·罗奇问道。

斯蒂芬觉得弗莱明的话噎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没有回答。

——当然是无意,弗莱明说,要搁我,我可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得到校长那里去告他。

——对,塞西尔·桑德尔急切地说,我看到他把戒尺举过了肩膀,他这样做是违反规章的。

——打得你非常疼吧,纳斯蒂·罗奇问道。

——疼极了,斯蒂芬说。

——要是我,可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弗莱明重复说。不管是这个光头还是别的哪个光头都不行。这样干真是无耻下流已极,真是那么回事。要是我,我一定在吃完饭后,马上去找校长,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他。

——对,就这么干。对,就这么干,塞西尔·桑德尔说。

——对,就这么干。对,去找校长告他,迪达勒斯,纳斯蒂·罗奇说,因为他说他明天还要来打你。

——是的,是的。去报告校长,所有的人一起说。

当时,还有文科二年级的几个学生在那里听着,他们中一个人说:

——元老院和罗马人民都已经宣布迪达勒斯受到了不应有的惩罚。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公平和残酷的,他坐在饭厅里,不时又想起那难堪的羞辱,直到最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脸上真有什么异样,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捣蛋鬼,他希望那时有一面小镜子,可以自己照照。可是,不可能有小镜子,而这是残酷的和不公正的。

在那四旬斋期的星期三,食堂给预备下了黑糊糊的鱼肉煎饼,但是,他完全吃不下,他面前的土豆上还有一个黑桃儿印记。是的,他一定要照他的同学们讲的去做。他要到办公室去,告诉校长他受到了不应当受的惩罚。在历史上,过去也有人这么做过,那都是些伟大的人物,历史书上还有他们的头像。校长一定会宣布他受到了不应受的惩罚,因为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常常宣布那些提出申诉的人是受到了不应受的惩罚。他们都是些伟大的人物,在《里奇马尔·马格纳尔问答》一书中可以找到他们的名字。历史书上讲的全是他们这些人和他们所干过的事,彼得·帕利所编的《希腊、罗马故事》也全是讲他们的故事。彼得·帕利自己的像就在那本书的扉页上。一片石楠丛生的荒地前面,有一条路,一边长满野草和矮小的丛林:彼得·帕利像一个新教的牧师一样戴着一顶宽边帽,拿着一根很大的手杖,正沿着那条路快步朝着希腊、罗马走去。

他需要做的事是很容易做的。他只需要在吃完饭轮到他去散步的时候溜出来,不要跟着大家一起走进走廊,而是爬上右手边通往楼上办公室的楼梯上去。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再干任何别的事:他只要向右边走,快步走上楼梯,然后,只要半分钟他就会走上一条低矮的、狭窄黑暗的走廊,从那里一直走到校长的办公室去。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不公平的,甚至文科二年级的那个同学也说到关于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那些话。

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他听到饭厅上边高班的同学们站了起来,还听到他们沿着地席朝这边走来的声音:帕迪·拉思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吉米·马吉,然后是那个西班牙人和那个葡萄牙人,第五个是高大的科里根,他很快就要挨格利森先生的打了。那就是教导主任为什么叫他捣蛋鬼,并且无缘无故打他的原因。他尽力睁大由于哭泣而疲劳无力的眼睛,注视着高大的科里根宽大的肩膀和他耷拉着的黑色的头在队伍中间走过去。可是,他的确犯了错误,而且格利森先生是不会使劲打他的:他还记起了高大的科里根在洗澡房里的样子。他的皮肤颜色和浴池里浅水那边泥炭般的水色完全一样,当他在池边走过的时候,他的脚踩在带水的湿砖上发出巨大的噼啪声,而且,因为他太胖,每走一步大腿上的肉都一哆嗦。

食堂里已经半空了,学生们还在排着队往外走。他完全可以上楼去,因为食堂门口既没有一位神父也没有一位级长。可是,他不能去。校长很可能跟教导主任站在一边,也认为这是一个学生耍的花招,如果那样那教导主任就仍然会照样每天来,而且情况只会更糟,因为有学生到校长那里去告他,他必然会非常生气。那些同学都让他去告状,可是,他们自己谁也不去。他刚才完全忘了这一点。别去了,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也许教导主任的那句他还要来只是那么说说。算了,最好躲开这些事吧,因为既然你还很小,还很年轻,你常常可以就这样躲过去的。

他同桌的同学们都站了起来。他也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排成队走了出去。他必须作出决定了。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如果他和其他人一起再往前走,那他就绝不可能去找校长了,因为他不可能从操场上再走出来去办这件事。而如果他去了,最后还是照样挨打,那别的同学一定会讥笑他,大家就会大谈小迪达勒斯跑到校长那里告教导主任的事。

他沿着地席朝前走,他已经看到那扇门就在他的眼前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这样。他想起了教导主任的光头和盯着他望的那对残酷的没有颜色的眼睛,并听到教导主任两次问他名字的声音。在他第一次告诉他,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记住?是他第一次没有好好听,还是他有意要拿他的名字开玩笑?历史书上的大人物就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可并没有人拿他们的名字开玩笑。如果他要开玩笑,他应该拿他自己的名字开玩笑。多兰:这就像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公仆的名字。

他已经来到门前,但他猛地向右一转身走上了楼梯,而在他还不能拿定主意再向回走的时候,他已经走进了通向办公室的那条又窄又矮的黑暗的通道。在他跨过那条通道的门口的时候,他不用回头也能看到,其他的同学在一边排队往外走的时候都回过头来在看着他。

他走过那条狭窄黑暗的过道,走过一些矮小的门,那是这里的住家户的门。他向前面望着,在那黑暗的光线中向左右看看,想着那墙上挂的一定都是些人像。那里很暗,很安静。但他的眼睛因为已哭得软弱无力,所以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想那一定都是些圣者和伟大人物的像,在他走过的时候,都正低着头望着他:圣伊格内修斯·洛约拉正对他举着一本摊开的书,并指他看书里的Ad Májorem Dei Gloriám几个字;圣弗朗西斯·泽维尔正指着自己的胸前;洛伦佐·里奇头上戴着方僧帽,和他们班上的级长一样;还有三位神圣的青春保护神——圣斯坦尼斯洛斯·科斯特卡、圣阿洛伊修斯·冈萨戈和受到上帝祝福的约翰·伯奇曼斯,他们的脸色看上去都非常年轻,因为他们死的时候年岁都很小,还有彼得·肯尼神父穿着一件宽大的大氅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爬上门厅上面的楼梯口,朝四面看看。那里正是汉密尔顿·罗恩出事的地点,那里还可以看到士兵们留下的弹痕。正是在这里一些老仆人曾看到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将军的鬼魂。

有一个老仆人正在楼梯口那边扫地。他问他校长的房间在哪里,那个老仆人指着尽头的一扇门,并一直看着他走过去,直到他开始敲门。

里面没有回答。他更使劲地又敲了几下,这时从里面传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他的心扑扑地跳起来。

——进来!

他转动门把推开了门,又乱摸着寻找里面那层蓝绒面内门的门把。他终于找到了,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他看到校长坐在一张写字台前写字。桌上摆着一个骷髅,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严肃味道,那味道很像古老的皮椅子。

一进入这严肃的地方,又看到屋里是那么安静,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看了看那骷髅,又看了看校长仁慈的脸。

——啊,我的小人儿,校长说,你有什么事呢?

斯蒂芬勉强咽下了哽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然后说:

——我打碎了我的眼镜,先生。

校长张开他的嘴说:

——哦!

然后,他笑了笑说:

——啊,如果咱们打碎了眼镜,咱们就只好写信回家再要一副新的。

——我已经写信回家了,先生,斯蒂芬说,而且阿纳尔神父也说,在新眼镜送来以前我可以不学习了。

——完全对,校长说。

斯蒂芬又一次咽下喉咙里的什么东西,尽力使自己的腿和声音不要哆嗦。

——可是,先生……

——怎么样呢?

——多兰神父今天来打了我一顿,因为我没有做作文。

校长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他可以感觉到血液已经流到他的脸上,眼泪也快要涌进他的眼眶了。

校长说:

——你的名字叫迪达勒斯,对吗?

——是的,先生。

——你在什么地方打碎你的眼镜的?

——在煤渣路上,先生。一个同学从存自行车的房子里出来把我撞倒,眼镜就给打碎了。我不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

校长又一次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然后,他微笑着说:

——哦,那么,这是一次误会。我敢肯定多兰神父一定不知道。

——可是,我告诉他我的眼镜碎了,先生,可他还是打了我。

——你告诉他说,你已经写信回家要一副新眼镜了吗?校长问道。

——没有,先生。

——啊,那么好,校长说,多兰神父不了解情况,你可以对大家说,我已经免掉你这几天的功课了。

斯蒂芬于是匆忙地回答了几句,因为他怕一会儿他会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的,先生,可是多兰神父说,他明天还要来再打我一顿。

——好啦,校长说,这是一个误会,我回头一定和多兰神父谈谈这件事。那样是不是行了呢?

斯蒂芬感到眼泪润湿了他的眼睛,他喃喃地说:

——哦,行了,先生,谢谢。

校长隔着那张放着骷髅的桌子向他伸过手来,斯蒂芬把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上放了一会儿,感到他的手掌又凉又潮。

——那么,再见吧,校长说,收回他的手,并点了点头。

——再见了,先生,斯蒂芬说。

他鞠了个躬,一声不响地走出去,非常小心地慢慢把门关上。

可是,他一走过楼梯口的那个老仆人,再次进入那个狭窄的又低又暗的通道,便开始越走越快。他在阴暗的过道里一步快似一步地走着,在拐角处竟把胳膊撞在门框上了。但他仍然匆匆跑下楼梯,迅速走过两条走道,走出去,来到开旷的地方。

他能听到同学们在操场上的喊叫声。他于是开始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过了那条煤渣路,气喘吁吁跑到操场上三年级同学的地段。

同学们都看到他跑了过来。他们向他围过去,你推我挤地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儿。

——快告诉我们!快告诉我们!

——他怎么说?

——你去了吗?

——他怎么说的?

——快告诉我们!快告诉我们!

他告诉他们,他说了什么,以及校长是怎么说的。他说完以后,所有的同学都脱下帽子向空中扔去,一边大声喊叫。

——乌拉!

他们抓住落下的帽子,又旋转着把它往空中扔去,同时又喊叫道:

——乌拉!乌拉!

他们用手搭成一个摇篮,把他放在上面往上抛,并抬着到处走,直到他使劲挣扎着才从他们手里挣脱出来。他挣脱以后,他们又四散跑开,再一次吹着口哨把帽子往高空中扔去,一边望着旋转的帽子,一边叫着:

——乌拉!

他们为光头多兰发出三声咒诅,又向康米发出三声欢呼,他们说,他是克朗戈斯从没有过的最正派的校长。

欢呼声在阴暗柔和的夜空中慢慢消失了,他身边已经再没有别人。他感到无忧无虑,非常快乐,可是,他想,他一定不能在多兰神父面前露出得意的样子,他应该显得非常沉静和顺从:他希望他能为他做一些好事,让他感到他丝毫没有骄傲的意思。

夜幕已快降临了,晚上的空气是那样的柔和、阴暗。空气中充满了黄昏的气息,充满了乡村田野的气息。有一次,他们散步到梅杰·巴顿那里去,还在那些田野里挖出一些萝卜来剥皮吃,空气里还有长着五倍子的那个亭子那边的小森林的气味。

别的同学们正在练习打高球、吊球和旋转球。在那灰暗、柔和的寂静中,他能听到乒乒的球声,也能听到穿过宁静的空气从这里或那里传来的拍板球的声音:噼克、啪克,啵克、巴克,像是从泉眼里慢慢流入一个已经很满的水坑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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