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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二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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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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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大叔抽的那种黑色的板烟,实在让人受不了,最后,他的侄子建议他每天早晨带着一袋烟到花园尽头那间小屋里去享受吧。

——好极了,西蒙。一点问题没有,西蒙,那老人安详地说,你愿意我到哪儿去抽烟都行。那间小屋就非常好:那会对我更卫生得多。

——要我的命,我也没法知道,迪达勒斯先生坦白地说,你怎么能抽这种臭不可闻的可怕的烟草,这简直像铳药一样,天知道。

——这烟的味道可非常好,西蒙,那老人回答说。清凉,而且非常提神。

于是,每天早晨,查尔斯大叔在给他的黑头发擦过头油,精心梳理一番,刷过牙,并戴上他那顶高帽子之后,就必定到那间小屋里去。他在那里抽烟的时候,从门外望去只能看到他那高帽子的边沿和他的烟斗的烟袋锅。他把这间发着臭味的、他和家里的猫和一些农具分享的房子叫作他的小棚子,有时还拿它当作他的共鸣箱,因为每天早晨他都要兴高采烈地唱他最喜欢唱的那几支歌:《哦,请为我搭一间小屋》或者《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或者《布拉尼的小树林》,而让烟斗上的蓝灰色的青烟袅袅上升,在清新的空气中飘散。

在布莱克罗克居住的那个夏天,开头一段时间,查尔斯大叔经常和斯蒂芬在一起。查尔斯大叔是个身体强健的老人,皮肤黝黑,粗糙的脸上长着白胡须。平常日子他总在卡里斯福特大街他们的住处和经常跟他们家打交道的大街上的几家商店之间跑腿。斯蒂芬很喜欢跟他一块儿到处跑,因为查尔斯大叔常常会毫不吝惜地把商店柜台外面敞开的匣子和木桶里的东西大把大把地抓了塞给他。他可能会抓一大把还带着锯末的葡萄或者三四个美国苹果慷慨地塞在他这个侄孙的手里,而店铺的店员也只好尴尬地笑笑了事。有时,在斯蒂芬假装不肯接受的时候,他就会皱着眉头说:

——拿着吧,小少爷,你听见了吗,小少爷?这些东西对你的肠胃会有好处的。

在商店店员看过订货单之后,他们俩就会一块儿上公园去,在那里斯蒂芬的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迈克·弗林准会坐在一条板凳上等待着他们。然后,斯蒂芬就开始绕着公园跑圈儿。这时迈克·弗林便站在靠近车站的门边,手里拿着一块表,看着斯蒂芬按照迈克·弗林所喜欢的姿势在跑道上跑着:高高地昂着头,膝盖也提得很高,两手直挺挺地放在身体两边。在早晨的这一段训练过去之后,这位教练就会对他的跑步作一番评论,有时还穿着他那双破旧的蓝帆布鞋蹒跚地跑几步作为示范。一群感到惊异的小孩和保姆可能会围过来看着他,甚至在他和查尔斯大叔已经重新坐下来谈论体育和政治问题的时候,他们还迟迟不肯离去。虽然,他听父亲说,迈克·弗林曾经训练过许多现代赛跑能手,可是每当他低头用细长的脏手指卷香烟的时候,斯蒂芬总禁不住要看一看他这位教练满是皱纹和胡子茬儿的脸,有时更带着几分怜悯的心情看着他那双温和的没有神采的蓝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会忽然离开手上的工作猛地抬起来失神地向远处的蓝天望去,而他的发肿的长手指这时也就不再继续卷烟,却让那些松散的烟丝重新撤回到烟口袋里。

在回家的路上,查尔斯大叔常常要到教堂里去看看,因为圣水池太高,斯蒂芬自己够不着,那老人常会把自己的手伸到水池里去,然后轻快地把圣水洒在斯蒂芬的衣服上和门廊前的地上。在祷告的时候,他总跪在一方红手绢上,喘着气,看着那本书角已被翻黑的祷告书大声朗读,那本书的下角都重印着下一面书上的第一个字。斯蒂芬虽没有他那样虔诚,却也满怀敬意跪在他的身旁。他常常纳闷儿,他的这位叔祖究竟为了什么事那样认真祷告。也许他是在为陷身炼狱的灵魂祷告,或者是要求得一个幸福的死亡,再或者也许他是在乞求上帝赐给他一部分他在科克港挥霍掉的那一大笔财产。

每逢星期天,斯蒂芬和他父亲,以及他的这位叔祖常常一块儿出去做健身散步。那老人尽管脚上有鸡眼却非常健步,常常能一气步行十或十二英里。斯蒂洛根那个小村子是他们走的那条路上的一个分岔口,在这里他们或者向左走向都柏林的山区,或者沿着戈特斯汤路走到丹卓姆,然后,再从桑迪福德回家去。在路上走着,或者站在路旁某一个阴暗的酒店前的时候,他的父辈们常常谈一些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爱尔兰政治、芒斯特以及他们家过去的典故等,对所有这一切斯蒂芬都十分感兴趣地倾听着,有些他不理解的话,他总一遍又一遍自己重复念着,直到他能把它们完全记在心里:通过那些谈话,他开始对他周围的现实世界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他自己也必须去参与现实世界的那种生活的时间似乎很快就要来临了,因此,他现在正暗暗准备着,准备接受他感到早晚会落到他身上的重大责任,虽然对那种责任的性质,他现在还仅能模糊地理解。

晚上的时间总是他自己支配的。他常常读着一本破烂的《基度山伯爵》的英译本。他在孩提时代不管听到或者遇到什么可怕的不合情理的事,那个怀着阴暗心情的复仇者的形象总会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夜晚他在客厅的桌上用一些印花纸、纸花和颜色纸,还用一些包装巧克力的金银纸,搭起一个岛上的奇异的岩洞。而最后由于感到这些东西毫无意义又全部给扯碎的时候,他脑子里总会浮现出马赛、阳光下的藤蔓和美茜蒂丝的鲜明形象。

在布莱克罗克镇外通往山区去的路上,有一座刷得很白的小房子,房子四周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蔷薇:他常对自己说,那所房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美茜蒂丝。每次出门或者回家的路上,他都拿这所房子作为计算路程的里程碑: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经历过一长串的冒险活动,其神奇的程度不次于那本书中描写的情景。在临近故事的结尾部分,则出现了他自己的形象,那时他已经很老,满面含悲和美茜蒂丝一块儿站在月光下面的花园中,因为她曾经多年拒绝了他对她的爱,因而他做出一个悲伤和骄傲的手势,说:

——小姐,我是从来不吃麝香葡萄的。

他和一个名叫奥布里·米尔斯的孩子联合起来在街头组织了一个冒险集团。奥布里在一个扣眼儿里拴着一支口哨,腰上的皮带上还挂着一个自行车车灯,其他人就只好在皮带上插根短棍当作匕首。斯蒂芬曾经读过拿破仑关于穿衣要俭朴的主张,有意不作任何打扮,因此在他对下级军官下命令之前,和他们在一起商议问题的时候,反而更感到自己十分了不起。这个集团常常跑到一些老太太的花园里去骚扰,或者跑到城堡那边,在高低不平、满是野草的岩石上彼此打仗,等到他们疲惫不堪歪歪斜斜地跑回家的时候,他们的鼻孔里都充满了海滩上腐烂植物的味道,手上和头发上也都沾满了海上的沉船留下的发臭的油污味。

奥布里和斯蒂芬都认识一个送牛奶的人,他们常常一同坐在一辆奶车上跑到奶牛放牧的卡里克迈因斯去。工人们挤奶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就轮流骑上那头很容易驾驭的母马在田野里奔跑。可是当秋天来临,母牛被从牧场赶回家的时候,只要看一眼斯特拉德布鲁克的牛棚,看看那里发绿的臭水坑、稀牛粪和冒着热气的湿草料,就会让斯蒂芬打心眼里感到恶心。在洒满阳光的牧场上,看起来是那么美丽的牛群现在却使他非常反感,连它们所挤出的奶他都不愿多看一眼了。

今年九月份的来临并没有给他带来麻烦,因为他家已经决定不再把他送到克朗戈斯去了。在迈克·弗林进了医院以后,公园里练跑步的活动也已告结束。奥布里也已经上学校去,他每天晚上只有两三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他们那个集团因此也就自行解散,晚上不再出去胡乱骚扰或到山崖边打仗去了。斯蒂芬有时随着晚上送牛奶的车到处闲逛,路上的晚风吹散了他对肮脏的牛棚的记忆,看看奶牛身上的细毛和送奶人大衣上的草籽儿,他也不再感到那样厌恶了。每当车子在一家门前停下的时候,他总等着想偷看一眼一间擦洗得很干净的厨房或点着柔和的灯光的大厅,看一看那家的女仆怎样抱那奶罐,以及她如何把门关上。他想,如果他有一双暖和的手套,口袋里装满姜汁饼干任他随便吃,那每天晚上赶着牛车沿路去给人送牛奶倒是一种很愉快的生活。可是,他在公园里练跑步时曾使他忽然心里烦闷、两腿发软的那种预感,以及当他的训练者低下头去用他肮脏的长手指卷烟卷,他不禁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他满是皱纹和胡子茬儿的脸面时所得到的那种直觉的印象,现在更使他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了。他模糊地理解到他父亲的事出了麻烦,而那也正是他们为什么不再送他到克朗戈斯去学习的原因。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有些事情他原以为是不会改变的,而现在正是那方面的变化一次又一次轻轻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改变了他对人世的理解。他感到有时也搅动着他的阴暗心灵的抱负,显然并无意寻找任何出路。当他听到母马的蹄子沿着大石路的车道发出嘚嘚声,身后的奶罐不停摇晃着发出叮咚声的时候,一种和外在世界一样的黑暗也蒙住了他的心。

他又开始想着美茜蒂丝,他反复回味着她的形象,竟感到全身的血液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有时他感到浑身发热,因而使得他每到黄昏时刻便独自沿着那条安静的大道默然游逛。那些花园里的宁静气氛和从窗口射出的柔和的灯光都能对他的不安的心灵产生某种安抚作用。孩子们玩耍时的叫嚷声使他厌烦,他们的愚蠢的讲话声使他感到自己和所有那些孩子完全格格不入,现在他这种感觉比他在克朗戈斯上学的时候更加严重了。他无意游玩,他渴望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长期存在于他的心灵中的那空幻的形象。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也不知道如何去找,但是,有一种预感总领着他前进,并告诉他不需要他做任何明显的努力,有一天这个形象自会来和他相见的。他们将仿佛彼此早就相识一样,早就约定了一个可以在那里安静地幽会的地方,那地方也许是在某一扇大门前面,也许是在一个什么秘密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在一片黑暗和沉寂的包围中单独相见,而在那个充满柔情的时刻,他自己的形象也将会有所改变。他会在她的眼前忽然消失,变得不可捉摸,然而一转眼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形象。在那个神秘的时刻,虚弱、胆怯和幼稚便将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

有一天早晨,两支黄色的大车队来到门口停下,车上的人全咕咕咚咚跑到屋里去搬东西。各种家具全被从前院搬出来,搬到门口的大车上去。一路上撒满了乱草绳和绳子头。东西都安稳地装妥以后,那些车便叮叮当当沿着大路赶走了:从火车车厢的窗口上,斯蒂芬看到它们颠簸着沿着梅里昂路驶去,因为他和他的红着眼睛的母亲那时已经坐在火车车厢里了。

那天晚上客厅里的火怎么也烧不旺,迪达勒斯先生把拨火棍挑在炉架的横档上支着火想让它烧得更旺一些。查尔斯大叔在一间没有地板、家具很少的房间的角落里打盹儿,他身旁的墙边倚着他们家里人的画像。桌上的微弱灯光照在被车夫们踩脏的地板上。斯蒂芬坐在父亲旁边的一个踏脚板上,倾听着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冗长独白。最初,他对他的话懂得很少或几乎完全不懂,后来他慢慢明白,有人在和他父亲为敌,现在很快就要发生一场战斗了。他还感觉到,这次战斗他自己也必须参加,感觉到他也必须肩负起某种责任。如此匆匆地离开布莱克罗克舒适的、充满梦想的生活,穿过那阴暗多雾的城市的一段行程,以及他们现在要搬进去居住的那几间毫无生趣的空荡荡的住房,这一切全都使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一种直觉,一种对未来的预感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现在也明白为什么仆人们常常在大厅里彼此交头接耳,为什么他父亲常常背向炉火站在火炉边。在查尔斯大叔一再催促他坐下吃饭的时候仍不停地大声谈话。

——我还完全有办法再搞点名堂出来的,斯蒂芬,老伙计,迪达勒斯先生使劲捅着那半死不活的火说。咱们还没有完蛋,我的儿子。耶稣基督作证(上帝原谅我吧),完全没有,绝不能说完蛋了。

都柏林让他产生了新的复杂的激动心情。查尔斯大叔已经老得很糊涂了,不能让他再出去跑腿。新住处缺乏秩序的生活使斯蒂芬比在布莱克罗克空闲的时间更多了。起初他很乐意怀着几分羞怯的心情在广场边闲逛,或者最多向旁边的街道里略略走一段。可是,后来当他对这个城市的地形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之后,他便大胆沿着它的一条中心线走下去,一直走到海关附近。他通行无阻地在船坞和码头上闲逛,好奇地观望着满是黄色泡沫的水面上漂浮不定的大群的浮标,观望着成群的码头工人,来回奔跑的车辆和留着胡子、穿着很坏的警察。大包大包的货物堆积在堤岸边或被从轮船上吊举出来,这些东西使他体会到生活的广阔和离奇,又一次唤起了他心中的那种曾使他在黄昏时刻从一个花园遛到另一个花园寻找美茜蒂丝的不安心情。在这新的繁忙生活中,他可能幻想过他是到了另一个马赛,可是因为这里没有绚丽的天空,没有酒店前阳光下的藤蔓,而使他不免感到遗憾。在他朝码头、河上和低垂的天空观望着的时候,他模模糊糊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但是,他仍然一天又一天,上上下下到处游荡着,仿佛他真要寻找一个一直想避开他的什么人。

他和他的母亲一块儿去拜访过一两次他们的亲戚。虽然他们走过了为过圣诞节装饰得十分漂亮、灯烛辉煌的店铺,但他那种郁郁寡欢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改变。他烦恼的原因很多,有远因也有近因。他因为自己太年轻,变成了许多愚蠢的一时冲动的感情的俘虏而感到生气,也因为境遇的改变使他对身边的世界完全改观,使自己面临一个卑贱和虚妄的前景,而为之气恼。然而,他的愤怒并不能改变这种前景。他耐心地依次记录下他所见到的一切,尽力使自己置身事外,却只是偷偷品尝那令人心绪烦乱的滋味。

他在姨母的厨房里坐在一把没有后背的椅子上。炉火前一面油漆得十分光洁的墙壁上,挂着一盏带罩的灯,他姨母正就着灯光在阅读一份摊在她膝头上的晚报。她久久地端详着报上一个满脸含笑的人的相片,同时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漂亮的梅布尔·亨特!

一个满头鬈发的小姑娘踮着脚走过来,偷看那张图片,她柔和地说:

——她站在什么地方,泥里面?

——她在演一出哑剧,小乖乖。

那孩子把满是鬈发的头倚在母亲的袖子上,注视着那张图片,仿佛非常入迷地喃喃地说:

——漂亮的梅布尔·亨特!

仿佛被那张图片迷住了,她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那双严肃而似乎又带着讥讽神态的眼睛上,她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低声说:

——能说她不是个了不起的美人吗?

一个男孩子扛着一小筐煤从街上歪歪斜斜走进来,正好听到她的话。他连忙把煤放在地上,跑到她身边来看。他用发红又发黑的手抓住报纸的一角,一边把她往一旁推,嘴里叨咕说他看不见。

他此刻坐在一所古老的、窗子很暗的住宅里高处那间狭窄的早餐间里。火光在墙上跳动着,窗外鬼魅一般的黑暗已经在河面上聚集起来。炉火前,一位老太太正忙着烧茶,她一边烧茶,一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讲述牧师和大夫所讲的话。她也谈到他们所看到的她近来的变化和她的一些奇怪的谈吐和举止。他坐在那里静听着,他的心却正追随着穿过煤坑、拱门和甬道,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和高低不平的山洞向前伸展的一条条危险的道路飞去了。

突然他注意到门口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黑魆魆的门洞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悬在半空中的骷髅。一个瘦弱得像猴子一样的人出现了,他显然是因为听到火炉边谈话的声音跑来的。门口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是约瑟芬吗?

正在炉边忙着的老太太高兴地回答说:

——不是,埃伦,这是斯蒂芬。

——哦……哦,晚安,斯蒂芬。

他回答了她的问候,随即看到门口出现了一张傻笑的脸。

——你要什么东西吗,埃伦?站在火边的老太太问道。

可是,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

——我以为是约瑟芬来了。我以为你是约瑟芬,斯蒂芬。

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接着便无力地大笑起来。

他现在是坐在哈罗德十字街举行的儿童集会上。他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孩子们的游戏他几乎完全没有参加。那些孩子们佩戴着从各种游戏中赢来的战利品,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四处乱跑,虽然他也想一起分享他们的欢乐,但他总感到在那一群戴着无边小礼帽和宽边帽的欢乐的男女儿童中,自己是一个十分阴郁的人物。

但是,在他唱完他的一支歌,退到屋里一个安静的角落时,他却开始品尝到孤独的欢乐。那天晚上开始使他感到的无聊和虚假的欢乐,现在却对他具有了某种安抚作用,它轻快地掠过他的各种感官,掩住其他所有人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到他血液中的火热的激动,因为这时越过一对对旋转着的舞伴,在音乐声和笑声中,她的眼神正不时瞟向他所在的那个角落。关注、责怪、爱怜,使他的心无比激动。

在娱乐厅里待得最久的孩子们也开始穿衣服了:晚会已经结束。她把一条头巾披在肩上。在他们俩一块儿向街车走去的时候,她嘴里吐出的温暖、芳香的气息凝聚在她的包着头巾的头边,欢快地飘动着。她的鞋踏在光滑的路上,不停地发出轻快的声响。

这是最后一趟街车了。驾车的高瘦的枣红马也知道这一点,它们在清澈的夜景中摇晃着脖子上的铃铛,提醒人们注意。车上的售票员和车夫在谈话,在蓝色的灯光下,他们不时点点头。大部分空着的车座位上乱扔着几张红红绿绿的车票。马路上听不到有人来去的声音。除了高瘦的枣红马有时彼此蹭蹭鼻子,摇动几下脖子上的铃铛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声响打破黑夜的宁静。

他们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他站在较高一步台阶上,她站在他下面。他们谈话的时候,她多次爬到他那一步台阶上来,但很快又下去了,也有一两次她上来站在他身边,好一会儿竟忘了下去,但后来仍然下去了。他的心像涨潮时的浮标一样随着她的活动跳动着,他可以听到她的眼睛从头巾下对他所讲的话,而且,他知道在某一段模糊的过去,不知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梦境中,他已经听到过她的眼睛的倾诉了。他看到她一再摆弄着她的各种装饰、她的漂亮的衣服和腰带,以及她的黑长袜子,而他知道,在这些东西面前他已经拜倒不止一千次了。然而,在他的思想中他却听到一种声音,压过他跳动的心所发出的嘈杂声在对他说话,问他是否准备接过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过来的她的这份礼物。他还记得,那一天艾琳和他一块儿站在那家旅馆前面的广场上,看着几个侍者往旗杆上升起一面小旗,一只捕狐的猎狗在阳光下的草坪上来回奔跑着,忽然间她却大笑几声沿着那条弯曲的下坡路跑开了。这会儿也和那会儿一样,他无精少神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己只不过是眼前这片景色的沉默无语的观望者。

——她也一定希望我搂抱她,他心里想。所以她才跟我一同上了这辆车。在她爬上我这步台阶的时候,我可以很容易就搂抱住她,没有任何人会看见我们。我可以抱着她,还吻吻她。

可是,他完全没有这样做。当他单独坐在那辆无人的街车上的时候,他失神地望着起棱的地板,把手里的车票撕得粉碎。

第二天,他坐在那间很少家具的房子里的桌边,一连坐了几个小时。在他面前摆着一支新钢笔、一瓶新墨水和一本新的绿色练习本。出于习惯,他在第一页的头上写下了耶稣会的那个座右铭的简写字母:A.M.D.G。在那一页的头一行有一首诗的标题,那是他正准备要写的一首诗:献给“E-C-”。他知道他这样写是对的,因为在拜伦勋爵的诗集上他就看到过类似的题目。在他写下这个题目,并在下面画上一根装饰线之后,他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并在那个本子的封面上画下了各种各样的图形。他看到自己在那次圣诞节宴会上的讨论之后,第二天早晨坐在布雷的一张桌子边,企图在他父亲的通知单存根的背面写一首关于帕内尔的诗。可是,他的头脑当时竟拒绝处理这个主题,为了摆脱那种思想,他在那张纸上写满了他的某些同学的姓名和住址:

罗德里克·基克汉姆

约翰·劳顿

安东尼·麦克斯威尼

西蒙·穆南

现在看来,他又将失败了,可是,回想一下过去发生的那件事,他越想越觉得更有了信心。在这个过程中,一切他认为平凡和无意义的成分,都从眼前的景象中消失了。他已经不再看见那辆街车的任何痕迹,也看不见车上的人和那些马匹,甚至他和她的形象也已变得不那么生动鲜明了。那首诗只不过讲到那天的夜晚和那令人快意的微风以及那散发着少女光泽的明月。在那些诗里的主人公无声地站在那光秃无叶的树下的时候,在他们心中却埋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悲愁,而到最后应该吻别的时候,其中一人虽有些迟疑,最终两人还是热情地抱吻了。在这之后他在诗稿的脚下写下了L.D.S.几个字母,然后藏起那本子,立即跑到他母亲的卧室去,在她的梳妆台前长时间对镜看着自己的脸。

可是,他这种长时期安闲自由的生活终于结束了。有一天晚上,他父亲带着一肚子消息回家来,在吃晚饭时,他一直说个不停。斯蒂芬本来一直在等待他父亲回来,因为那天家里要吃羊肉羹,而他知道有他父亲在一定会让他用面包泡那肉羹吃的。但是,由于一提到克朗戈斯他就感到舌头上仿佛结上了一层令人厌恶的厚皮,因而他对那肉羹也根本不感兴趣了。

——就在广场旁边那个街角上,迪达勒斯先生第四次说,我完全是无意中和他撞上了。

——那么我想,迪达勒斯太太说,他一定能够帮忙解决吧。我是说,关于去贝尔维迪尔的事。

——他当然会,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不是已经对你们说过,他现在已爬到大主教一级的职位了吗?

——我从来就不想把他送到基督教兄弟会去,迪达勒斯太太说。

——让基督教兄弟会见鬼去吧!迪达勒斯先生说,你以为是要把他送到臭帕迪或者狗米基那里去吗?不,他既然一开始接近的就是耶稣会的成员,那么,还是让他始终跟他们在一起吧。若干年后,他们对他会有好处的。只有他们那些人可以给你找到一份差事。

——他们那些人还都很有钱,是不是,西蒙?

——相当有钱,告诉你吧,他们都生活得很富裕。你看到过在克朗戈斯他们的伙食情况。天知道,简直是像喂斗鸡一样,吃得可好了。

迪达勒斯先生把他的盘子推到斯蒂芬面前,让他把里面剩下的东西吃掉。

——现在,斯蒂芬,他说,你也该开始卖卖力气了,小伙计,你已经舒舒服服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

——噢,我敢说,他现在一定会尽量努力学习的,迪达勒斯太太说,特别要是他能够和莫里斯在一块儿。

——哦,我的老天,我完全把莫里斯给忘了,迪达勒斯先生说。啊,莫里斯!过来,你这个没头脑的混帐东西!你知道,我准备把你送到一所学校去,让他们教你一撇一捺是个人字,我还要给你买一块一便士一块的漂亮小手绢,让你把鼻子擦干净了。你说那不是非常好玩儿吗?

莫里斯对他父亲笑笑,然后又对他哥哥笑笑。

迪达勒斯先生把一个眼镜片塞到眼睛里,然后瞪眼看着他的两个儿子。斯蒂芬无声地吃着面包,对他父亲的注视未作任何表示。

——真格的,迪达勒斯先生最后说,那校长,或者说大主教还告诉我关于你和多兰神父的那档子事。你是个冒失鬼,他说。

——哦,他可没有说,西蒙!

——不是说他说,迪达勒斯先生说,可是他把情况原原本本都对我讲了。你知道我们原不过随便闲谈,可后来一句引出一句,话越说越多了。再说,你想他对我说是谁将要在那家公司里得到一个职位?可这个我回头再告诉你们吧。啊,我刚才对你们说,我们很友好地随便谈着,他问我,我们这儿的这位朋友现在还戴不戴眼镜,接着他就把全部经过告诉我了。

——他还很生气吗,西蒙?

——生气!他可不!一个很有气派的小伙计!他说。

迪达勒斯先生模仿着那位大主教装模作样瓮声瓮气的腔调。

——多兰神父和我,当我在晚餐桌上对他们大家讲这件事的时候,多兰神父和我大笑了一场,你自己最好多注意点吧,多兰神父,我说,要不小迪达勒斯会把你送上去打十八大板的。我们在一块儿可笑了个够,哈!哈!哈!

迪达勒斯先生转向他的太太,用他本来的声音叹息着说:

——从这儿你就可以看到他们是怎样对待那些孩子的了。哦,一辈子当耶稣会会员,做个外交家!

他又装出那位大主教的声音重复说:

——我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件事,多兰神父和我,还有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开心地大笑了,哈!哈!哈!

降灵节的游艺晚会就要开始了,斯蒂芬从化妆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很小的草坪上横拉着许多绳子,上面挂满了中国式的灯笼。他看着参观的人从房前的台阶上下来,往剧场走去。穿着晚礼服的管事和一些年老的贝尔维迪尔人三三两两站在剧场门口,彬彬有礼地把参观者全领进剧场去。在一盏灯忽然发出的明亮的灯光下,他可以看到一个神父的笑脸。

为了让讲台和圣坛前多空出一些地方来,圣餐台已经从教堂里移出去,前几排的板凳也往后挪了。靠墙立着很多木棒和瓶形棒,哑铃乱堆在一个角落里,在堆得像山一样的运动鞋、汗衫和用棕色纸乱七八糟地包着的一些背心中间,立着一个皮面的高大木马,等着在体育表演结束后抬到台上去放在优胜者中间。

斯蒂芬由于一向有擅长写作的名声,已被选为游艺会的秘书,在第一部分节目中他没有担任任何角色,但在作为第二部分节目的一个话剧中他却担任主角,演一个滑稽可笑的教育家。所以让他演这个角色是因为他身材合适,态度严肃,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贝尔维迪尔学校二年级学生,而且是第二号高个子。

有一二十个小伙子身穿白色的灯笼裤和背心从舞台上跑下来,穿过圣器室跑进小教堂里去。圣器室和小教堂里等待着许多十分活跃的老师和同学。那个秃头的胖少校正用他的脚在试木马的跳板。那个穿长外衣的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一旁带着极大的兴趣观望着,他是来用瓶形棒做一次特技表演的,他的银白色的瓶形棒从他两边的口袋里露了出来。在另一队人准备上台的时候,大家听到木哑铃发出的空洞的梆梆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十分激动的级长把一群孩子像轰鹅似的从圣器室里轰了出来,他像扇动翅膀似的神经质地扇动着他的法衣袖子,一边催促走在后面的孩子快走。一小队那不勒斯农民正在教堂的那一头练习舞步,有些举起胳膊在头顶上旋绕着,有些晃动着用纸花做成的花篮,弯腰行礼。在教堂讲坛的那一边较阴暗的角落里,一位穿着很大的黑裙子的老太太正跪在地上。她站起来后,大家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戴着卷曲的金色假发和一顶旧式草帽的姑娘,她的眉毛画得很黑,脸上涂满了脂粉。大家看到这个小姑娘的形象时,教堂里立即响起一阵好奇的惊叹声。一位级长微笑着点点头,朝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去,他一边向那位胖老太太鞠一躬,一边笑着说:

——你身边这位究竟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还是一个洋娃娃,塔隆太太?

接着,他弯下腰去细看着那张涂满脂粉微笑着的脸,不禁大叫着说:

——不对!我发誓,我相信这就是小伯蒂·塔隆!

斯蒂芬正待在窗口,从那里他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和那神父一起大笑的声音,还听到他背后那些学生挤过去看那个马上要单独登台跳草帽舞的小男孩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禁不住感到一阵心烦。他放下面前的窗帘,从他站着的板凳上跳下来,走出了小教堂。

他走出校舍,跑到花园边一间棚子里。从对面剧场里传来观众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同时他还忽然听到了士兵乐队的管弦乐声。从玻璃屋顶上放射出来的灯光,使剧场显得像节日方舟,停泊在其他房舍形成的小船之中,那吊着灯笼的细绳便似乎是拴着它的缆绳。剧场的一个旁门忽然打开,一道强烈的光线直射到草坪那边去。从那方舟中忽然传出一阵响亮的乐声,那是一支华尔兹舞曲的前奏:当那扇旁门又关上的时候,他在外面还可以隐约听到那乐曲的节奏。那乐曲开始时柔和而微带哀愁的情调,使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也正是这种情绪使他那一天都感到心神不安,它也是他刚才所以感到十分烦躁的原因。他这种不安像一阵阵声浪似的从心里发出。在流动的音乐的浪潮中,那方舟前进着,让那挂着灯笼的缆绳漂浮在它的身后。接着一阵仿佛是隆隆的小炮声打断了乐曲的节奏。这是哑铃队上台时观众发出的热烈的掌声。

在棚子远处的一头,靠近街那边,黑暗中可以看到一猩红色的火光。他朝着那火光走去,慢慢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料的味道。两个孩子站在门口正在抽烟,他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去,便已听出赫伦的说话声。

——我们高贵的迪达勒斯来了!一个喉音很重的声音喊叫道。让我们向我们这可靠的朋友表示欢迎!

这欢迎最后以一种毫无热情的笑声结束,赫伦行了一个额手礼,然后就把他的手杖拄在地上。

——是我来了,斯蒂芬说,站在那里看看赫伦,又看看他的朋友。

那个人他并不认识,可是,在黑暗中借着香烟发出的红光,他可以看出一张微微带笑的很神气的苍白的脸,看到他穿着外衣的高高的身材和他戴的一顶硬壳帽。赫伦根本没有给他们作介绍,却只是说:

——我刚才正跟我的朋友沃利斯讲到,今天晚上你扮演校长的时候,如果能模仿我们那位校长的样子,那一定会把人给逗死了。那可真是一份无比精彩的笑料。

赫伦想为他的朋友沃利斯模仿一下校长学究气很重的低沉的说话声,但是,学得很不像,于是,他自己笑笑,要斯蒂芬学一学。

——来吧,迪达勒斯,他催促说,你能学得呱呱叫。谁要是挺不进教汤的声音,那就让他去当一教秃和酒秃吧。

沃利斯露出愠怒的表情,他于是不再模仿下去,沃利斯的烟嘴忽然堵塞住抽不动了。

——这烟嘴儿真他妈该死,他说,同时拿下烟嘴来皱着眉头微笑地望着它。它常常会这样忽然就堵塞住了。你抽烟用烟嘴吗?

——我不抽烟,斯蒂芬回答说。

——那是,赫伦,迪达勒斯是一位模范青年,他不抽烟,不到市集上去。也从不跟女孩子调情,他从来都不干任何这类的事,或者说,他他妈的什么都不干。

斯蒂芬摇摇头微笑着看看他这个对头的表情丰富的微红的脸,他的嘴尖得像鸟嘴一样。他常常觉得实在奇怪,为什么文森特·赫伦生着一张鸟一样的脸,同时也取一个鸟一样的名字。一束颜色很淡的头发贴在前额上,也像鸟的凤头一样:前额又窄又小,一只细小的鹰钩鼻长在两只鼓出的挨得很近的眼睛下面,眼睛颜色很淡,看上去似乎毫无表情。他们这两个对头在学校时原都是朋友。他们俩在教室里坐在一块儿,在小教堂里跪在一块儿,做完祷告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闲谈。因为一年级的同学都是些很不起眼的笨孩子。在那一年斯蒂芬和赫伦实际上是学校里最出色的学生。他们俩总是一块儿去找校长,请求校长放一天假或者请求他饶恕某个同学。

——哦,说到这儿,赫伦忽然说,我刚才看到你们老头子进去了。

斯蒂芬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任何一个同学或老师只要一提到他的父亲,就能马上完全破坏他宁静的心情。他心神不定默默地等待着,想听听赫伦还会讲些什么,而赫伦只是用胳膊肘推推他,似乎怀着无限深意地说:

——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狗。

——你为什么这样说,斯蒂芬说。

——谁都以为你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孩子,赫伦说。可是,我恐怕你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狗。

——我能不能问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斯蒂芬非常有礼貌地说。

——你当然可以,赫伦回答说。我们看见她了,沃利斯,我们是不是看见她了?她可真是再漂亮不过了。而且,还非常好寻根问底!斯蒂芬担任什么角色,迪达勒斯先生?斯蒂芬不愿唱歌吗,迪达勒斯先生?你们老头子从他的眼镜后面死死地瞪着她看,所以,我想你们老头儿也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天知道,要搁我,我可不在乎。她真是呱呱叫,你说是不是,沃利斯?

——可真是不坏,沃利斯平静地回答说,把他的烟嘴又放在嘴角上叼着。

赫伦这样在一个不相识的人面前谈这些话,使得斯蒂芬心中突然燃起一阵无名火。对他来说,一个女孩子对他感兴趣或者关心,根本不是一件什么有趣的事。那天一整天,他脑子里除了想到在哈罗德十字路街车的台阶上和她告别,以及那情景在他心中引起的激动的感情和他因此写下的那首诗之外,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想过。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想再和她见一次面,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看戏的。过去的那种不安和烦躁情绪又一次充塞他的心中,完全像那天晚会时的情况一样,可他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写一首诗来发泄他的这种情绪。孩童时期两年的成长和两年所获得的知识使他现在已和过去不同,他不能再那样发泄自己的情绪了:那天一整天,一种阴郁的柔情像河水一样在他心中奔流,然后,又向一些阴暗的通道中慢慢退去,这一切已使他觉得十分无聊,直到最后那位级长的玩笑话和那个男扮女装的孩子更使他忽然感到非常不耐烦起来。

——所以你完全应该承认,赫伦接着说,这回我们肯定已经抓住你了。你从此再也不能在我面前装什么圣人了,这一点是完全肯定的。

从他嘴边又发出一阵毫无热情的微笑声,然后和刚才一样,他弯下腰去用他的手杖在斯蒂芬的小腿肚上轻轻打了一下,仿佛是对他进行一种半玩笑的谴责。

斯蒂芬愤怒的心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既不感到高兴也不再那么惶恐了,他只希望这些玩笑话赶快结束。对于那一套在他看来显得十分愚蠢和无聊的谈话,他也并不愤恨,因为他知道,存在于他头脑中的那些惊险际遇,并不会因为他讲的这些话遭受到什么危险,于是,他脸上也仿照他的对手露出了虚假的微笑。

——坦白交代吧!赫伦重复说,再一次用他的手杖在他的小腿肚上打了一下。

他打他原是闹着玩,但是,这一次不像前一次那么轻,斯蒂芬感到腿上像针扎了一下,有些微微发热,但也几乎毫无疼痛的感觉。接着,他仿佛为了配合他这位朋友的调笑兴致,恭顺地弯下腰背诵《忏悔词》。这一插曲结果倒也很好,因为赫伦和沃利斯都因为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纵声大笑起来。

斯蒂芬原不过是空口说着那些表示坦白的话,但在他正说着的时候,一个偶然的记忆却像变魔术似的使他忽然回想起过去发生过的情景,那时他也看到赫伦微笑着的嘴边出现了一对残酷的若隐若现的酒窝,感觉到同样是那根手杖打在他的小腿肚上,并且也听到了同样的表示谴责的话:

——坦白交代吧。

那事是他入学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发生的,那时候,他是在第六班。他敏感的天性因受到那种庸俗低下的生活方式的折磨,还常给他带来极大的苦恼。都柏林的沉闷生活也使他的心情不安而颓丧。他从两年的梦幻般的生活中醒来,发现自己似乎完全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这里的一切事和人都深刻地影响着他,使他沮丧或给他某种引诱,但不管是引诱也罢,或者使他沮丧也罢,总使他的心中时刻充满不安和痛苦的思想。在学校里,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闲时间,他都用来阅读具有强烈反抗性的作家的作品,作品中的讥诮之词和激烈的语言使他的头脑始终处于激动状态,直到后来这种激动心情又全在他自己的粗糙作品中表现出来。

他一星期主要的劳动就是写点这类的文章,每星期二当他从家里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总以路上发生的事情作为一种征兆来判断他自己的命运,有时他决定和他前面的某个人竞走,加快脚步看在到达某一目标之前是否能超过那人,或者他小心翼翼地在人行道上一块方砖接一块方砖移动他的脚步,然后以此来判断他那一周的作文能否获得第一名。

有一个星期二,他走向胜利的道路忽然残酷地被切断了。教英文的老师塔特先生用一个手指指着他,毫不隐讳地说:

——这孩子在他的作文中宣扬了异端邪说。

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塔特先生也没有打破那沉默,却只是用他的一只手在大腿中间掏摸着,弄得他浆得很硬的衬衫领子和腰部嚓嚓直响。斯蒂芬连头也不敢抬。这是一个很寒冷的春天的早晨,他的眼睛还感到有些疼痛,看不清东西。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自己被人抓住,也意识到他的思想和家庭的卑下,同时他感到他的向上翻着的粗糙不平的衣领非常不舒服地磨着他的脖子。

塔特先生好不容易笑了两声,使得班上的学生稍感轻松了一些。

——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他说。

——什么地方?斯蒂芬问道。

塔特先生抽出他在两腿中间乱掏的手,把他的作文卷摊开。

——这里。就是关于创世主的灵魂的那几句。呃姆……呃姆……呃姆……啊!没有可能越来越接近。这就是异端邪说。

斯蒂芬低声辩解说:

——我的意思是说,永远没有可能达到。

这是一种屈服的表现,塔特先生感到高兴了,他把作文卷折起来交给同学们传给他,同时说:

——噢……啊!达到。那可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可是,全班同学并没有因此安下心来。下课以后,虽然谁也没有跟他再提起这件事,但他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人都隐隐有一种幸灾乐祸的高兴的心情。

在他当众受到指责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沿着德拉蒙康德拉路走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

——站住!

他转过身去,看到他班上的三个同学从黑暗中向他走了过来。刚才喊叫的是赫伦,他站在他的两个随从中间向前走着,一边上下晃动他的手杖为他们的脚步打拍子。他的朋友博兰走在他的身边,满脸堆着笑,而纳什却隔他几步紧跟在他后面,他由于跟不上喘着气,并不停地摇晃着他那长满红头发的大脑袋。

这些孩子刚一转进克朗里夫路,他们便开始谈论起一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谈到他们正在读些什么书,以及他们各自的父亲的书架上有多少书等。斯蒂芬听他们谈这些,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博兰是他们班上出名的笨蛋,纳什是出名的懒鬼。事实上,他们在谈了一阵他们各自最喜爱的作家之后,纳什宣称他认为马里亚特船长是最伟大的作家。

——胡说八道,赫伦说,你问问迪达勒斯。谁是最伟大的作家,迪达勒斯?

斯蒂芬注意到他提问时的讥笑口吻,他说:

——你们是说散文作家?

——是的。

——纽曼,我想。

——你是说红衣主教纽曼?博兰问道。

——是的,斯蒂芬回答说。

纳什布满雀斑的脸更笑开了,他转身对斯蒂芬说:

——你喜欢红衣主教纽曼吗,迪达勒斯?

——哦,许多人都说纽曼的散文风格最好,赫伦对另外那两个人解释说,当然他不是一位诗人。

——谁是最好的诗人呢,赫伦?博兰问道。

——坦尼森勋爵,当然,赫伦回答说。

——哦,是的,坦尼森勋爵,纳什说。咱们家就有一本他的诗集。

这时斯蒂芬忘记了他自己立下的永不开口的誓言,忽然插嘴说:

——坦尼森也算诗人!咳,他那全都是些顺口溜!

——哦,算了吧,赫伦说。谁都知道坦尼森是伟大的诗人。

——那么你说谁是伟大的诗人?博兰问道,同时用胳膊肘捅一捅他旁边的人。

——当然是拜伦,斯蒂芬回答说。

在赫伦的带动下他们三人一起讥讽地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斯蒂芬问道。

——笑你,赫伦说。拜伦是伟大的诗人!他的诗只是给一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写的。

——那他一定是个很了不得的诗人喽!博兰说。

——闭上你的嘴吧,斯蒂芬说,大胆地向他转过身去。你们所知道的诗,不过是你写在校园里的石板上然后一扔了事的那些东西罢了。

事实上,据说博兰确曾在校园里的石板上写过两行诗,内容是描写他的一个同学,骑着一匹小马从学校回家去的情景:

泰森骑着马前往耶路撒冷,

他摔下来摔伤了他的亚历克·卡弗泽伦。

他这几句话使得那两个随员不吭声了,但赫伦接着说:

——不管怎么样,拜伦是个异端分子,而且还极不道德。

——我不管他是个什么人,斯蒂芬生气地叫道。

——你根本不管他是否是一个异端分子?纳什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斯蒂芬嚷道,除了一些翻译的东西,你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读过任何一本书,还有博兰也一样。

——我知道拜伦是个坏人,博兰说。

——来呀,抓住这个异端分子,赫伦叫喊道。

很快斯蒂芬就成了他们的俘虏。

——那一天塔特已经搞得你非常着慌了,赫伦接着说,他指出了你的作文里的异端邪说。

——我明天再去告诉他,博兰说。

——你去好了,斯蒂芬说,我就怕你根本不敢开口。

——不敢?

——就是。你会吓得命都没有了。

——你老实点!赫伦大声说,又用手杖砍斯蒂芬的腿。

这是他们要进攻的信号。纳什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扭,博兰却拾起扔在水沟里的一根很长的白菜根。斯蒂芬遭到手杖和那个长有疖疤的白菜根的敲打,拳打脚踢地挣扎着,最后退到一个铁丝网连成的篱笆旁边。

——你承认拜伦不是好人。

——没那回事。

——赶快承认。

——我不承认。

——承认。

——不承认。不承认。

最后,经过一番拼命挣扎,他终于挣脱了。打他的那几个孩子朝琼斯路那边走去,还一边朝他讥讽地大笑,而他因为眼泪模糊了视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边哭泣,一边用力捏紧自己的拳头。

他似乎还当着那些纵声大笑的同学的面在背诵《忏悔词》,那个可咒诅的插曲仍然令人痛心地历历在目,迅速从他眼前掠过,但他奇怪为什么对那几个曾经折磨过他的人,他现在却已并无恶意。他们的怯懦和残酷,他一点也没有忘记,可是对那些情景的回忆,并没有再引起他的愤怒。他在书本中虽读到过关于激烈的爱和恨的描写,但现在在他看来都已显得是那样地不真实。甚至那天晚上他从琼斯路跌跌撞撞往家走的时候,他也感到有一种力量像剥去熟透的果子的果皮一样,从他身上剥去了突然发作的那种愤怒的感情。

他仍然同那两个同伴站在棚子的尽头,听着他们闲谈,或者听听从剧场传出的阵阵掌声。她正和别的观众一起坐在那里,也许正在等他出场。他试着想记起她的长相,可是,总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她头上像戴着帽子似的包着一块头巾,还记得她那双黑眼睛似乎一方面在鼓励着他,一方面又使他十分胆怯。他不知道她是否像他老想着她一样,也一直在想着他。接着,在黑暗中他避开另外那两个人的眼睛,把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非常轻微地碰一碰。可是,她的手指在碰着他的手的时候,显然比这还要轻,还要稳:忽然间对于她的手的触摸的记忆现在像一股看不见的浪潮流过了他的头脑和他的全身。

一个孩子沿着棚子的屋檐朝他们跑过来。他非常激动,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哦,迪达勒斯,他大叫着,多伊尔可对你大发睥气了。你得赶快进去化好妆准备上场。你最好赶快吧。

——他这就来了,赫伦用一种拉长的傲慢的声音对送信的孩子说,他什么时候愿意去,就会去的。

那孩子转身对赫伦重复说:

——可是多伊尔已经大发脾气了。

——能不能请你向多伊尔转达我最好的问候,说我愿他瞎了双眼吧?赫伦回答说。

——那么好,我现在就去吧,斯蒂芬说,他对这类荣誉丝毫也不感兴趣。

——我可不会去,赫伦说,让他见鬼去吧,我才不去呢。对一个有身份的学生就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派一个人来叫去。还发脾气哩,真是的!你肯在他那个了不起的破戏里担任一个角色,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斯蒂芬最近在他的这个对头身上发现的这种整天吵吵闹闹的友情,并没有使他本人改变他历来遇事逆来顺受的习惯。他不相信那种过分激烈的情绪,也不十分信任这种友情的真实性,他觉得这些都使人可悲地预感到将来成年后的情景。这里提出的所谓有关荣誉的问题和其他类似的许多问题一样,他全认为微不足道。过去,当他的思想尽力追逐它的那些不可捉摸的形象,后来又对这种追逐感到犹豫不决而退却的时候,他总不时听到他的父亲和他的老师们的劝导,敦促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做一个正人君子,敦促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做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他们的声音现在在他听起来都显得非常空洞了。在运动会开始的时候,他听到另一种声音在敦促他要变得强壮、有气魄和健康,而在挽救国家民族的运动进入学校的时候,他却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吩咐他必须忠于他的国家,帮助提高它的语言和传统。在尘世中,他早已预见到一个世俗的声音一定会吩咐他通过他的努力再恢复他父亲昔日的地位,而同时他的学校里的同学们的声音又敦促他对人一定要够朋友,要掩盖别人的过失,要为别人求情,还要尽可能设法让学校多放几天假。正是这些听来十分空洞的声音使得他在追求那些形象时变得犹豫不决了。他只是在某一时期留意过一下那些声音,但要是他再听不见那些声音,远离那些声音,单独待着或者同一些充满幻想的朋友们待在一块儿,他却只会感到非常高兴。

在圣器室里一个胖胖的脸色白嫩的耶稣会会员和一个穿着破旧蓝衣服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盘子里调油彩和白粉。已经化好妆的孩子们都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或来回走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不时在脸上东捅一下西捅一下。在圣器室中间有一个到学校来参观的年轻的耶稣会会员,站在那里有节奏地从脚尖到脚跟前后摇晃着,两只手深深插在两边的口袋里。他的很小的脑袋上长着一头光亮的红色的鬈发,新刮过的脸和他那一尘不染的法衣和擦得很亮的皮鞋看来倒非常调和。

斯蒂芬站在那里观望着那个摇晃着的身躯,很想弄明白这位神父面带讥讽的微笑究竟是何含意,这时他却忽然记起在他还没有到克朗戈斯上学以前,父亲对他讲过的一句话,你永远可以从一个耶稣会会员的穿戴上判断他的为人。同时,他感到父亲的思想和这位穿得很讲究、微笑着的神父的思想之间很有某种共同之处。他还注意到这里的情景对于那神父的身份,甚至对那圣器室本身都是一种亵渎:高声的谈话和玩笑声完全打破了这里的沉寂,连这里的空气中也充满了煤气灯和油彩发出的刺鼻的味道。

一个中年人在他的额头上画上皱纹,并把他的脸画得黑一块蓝一块,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个矮胖的年轻耶稣会会员叨咕着,要他把话说得更响一些,说得更清楚一些。他可以听到乐队正演奏《基拉尔尼的百合花》,并且知道不一会儿幕布就会被拉开了。他并没有怯场的感觉,但是他想他现在要去担任的那个角色实在让他感到很丢人。偶然记起的几句台词便使他已经画上油彩的脸不禁发红了。他看到她严肃而富有诱惑力的眼睛正夹在一群观众中观望着他,那眼神立即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使他的意志顿时坚定起来。他仿佛暂时另外借来了一种特有的性格,他周围的激动的心情和青春的气息也感染着他,改变了他满怀狐疑的不安心情。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到自己似乎当真又穿上了童年时代的服装:当他和别的演员们一起站在舞台的一边的时候,他也和大家一样感到无限欢乐,那在欢笑声中刚刚落下的幕布又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神父急急忙忙歪歪斜斜地拉了上去。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五光十色的煤气灯照耀下的舞台上,在一片灰暗的布景前面表演起来,在眼前的一片空虚中只看见无数的面孔。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个在排练时他感到毫无意趣,东拉西扯的剧本,现在却忽然活起来了,似乎这个剧本自己在那里表演,他和他那些同台的演员们只不过是通过各自的角色对它略加帮助而已。在最后一场结束幕落的时候,他听到前面的虚空中充满了掌声,从他旁边的幕布的一个缝隙中,他看到了那个使他的表演显得异常神奇的人。无数模糊的面孔忽然四散了,人群三三两两匆忙向外走去。

他匆匆离开舞台,抛开舞台上那套装腔作势的表演,穿过小教堂一直跑到学校花园里去。现在这出戏已经演完,他的神经急需进行某种新的冒险。仿佛为了不错过这新的时机,他匆忙向前跑去。剧场的门已全部打开,观众也已散尽了。在他假想着拴住那只方舟的缆绳上,还有很少几只灯笼在夜风中飘荡,无精打采地发着微光。他匆匆从花园里爬上台阶,急切希望别让他要追赶的人逃掉,他使劲挤过门厅中拥挤的人群,从站在那里观望着散场的人群,向他们鞠躬并和他们握手的两个耶稣会会员面前走过。他心神不安地在人群中推挤着朝前走,装作十分匆忙的样子,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走过去后,他扑着白粉的头发在人群中留下的微笑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他走上台阶,看到他家的人正在第一个灯柱下面等待着他。他扫视了一眼,发现那里的人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于是又生气地往台阶下跑去。

——我得到乔治街去送个信,他匆匆对他父亲说。我可能要在你们后边到家了。

不等他父亲提出任何问题,他便横过马路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走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走。骄傲、希望和欲望在他心中像被揉碎的花草,在他心灵的眼睛的注视下,散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气息。他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破灭的希望和被挫败的欲望,在他胸中翻腾起来,他大步向山下走去。他胸中这股闷气在他满怀忧伤的眼睛前面一团团向上飘去,飘过他的头顶,直到眼前的空气又变得像原来一样清澈而寒冷了。

一层薄雾仍然遮着他的视线,不过他的眼睛已经不再那么刺痛了。过去,常有那么一种力量会忽然使他忘却心中的怒火和愤懑之情,现在又有一种类似的力量使他的脚步平静下来。他站在那里向上望着陈尸馆阴暗的门廊,然后又看看他旁边的一条铺着碎石的黑暗的小巷。他看到那条小巷的墙上写着洛特马场几个字,同时慢慢地呼吸到散发着臭味的阴沉的空气。

——那是马尿和烂稻草的味道。他心里想,这味道闻起来倒挺舒服。它能使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我的心情现在已十分安静了。我得回去。

斯蒂芬又一次在皇家桥一辆火车车厢的角落里坐在他父亲身边。他正和他父亲一起乘坐晚邮车到科克去。当火车喷着气开出车站的时候,他记起从前对一切都感到惊异的孩子心情,以及他到克朗戈斯去念书头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但是,现在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了。他看到越来越暗的大地迅速从他身边滑过,看到沉默无声的电线杆每隔四秒钟便有一根从他的窗口闪过,看到只有几名沉默无声的路警守卫着的灯光闪烁的小车站很快被邮车抛在后面,然后,像举着火把赛跑的人抛下的火星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几下便完全消失了。

他毫无兴趣地听他父亲谈着科克的情况和他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当他谈到某个死去的朋友,或者当他忽然记起他们这一回到科克去的实际目的时,他的话就会被一声叹息,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酒瓶来喝一口的动作所打断。斯蒂芬尽力听着,可是那些话丝毫引不起他的同情。他所讲的已死去的那些人,他全都不认识,只除了查尔斯大叔,而他的形象最近也已慢慢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不管怎样,他知道他父亲的财产马上就要拿去拍卖,这实际上是剥夺掉他自己的一部分所有权,因而他感到这个世界实际是已残酷地粉碎了他的一切梦想。

列车到达马里博罗车站时,他已经睡着了。等他醒来时,火车已开过了马罗站,他父亲也蜷着身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睡着了。黎明前的一派冷光笼罩着四周的山村,笼罩着无人的田野和关门闭户的村舍。观望着寂静的山野,不时听到他父亲低沉的呼吸或在睡梦中猛一转动的声响,使得睡眠的恐怖似乎对他也具有很大的诱惑。身边看不太清的已入睡的乘客使他有一种离奇的恐惧感,仿佛他们可能会伤害他,因而他祷告着希望白天赶快来临。他那既不是向上帝也不是向圣徒发出的祈祷,由于清晨凄冷的微风从车厢门口的缝隙里直吹到他的脚边,实际是以他的一阵寒战开始,而以一连串毫无意义的、仅仅为了配合火车始终不变的节奏而发出的声响作为结束。那毫无声息的电线杆以四秒钟为间隔,不停地演奏着它们节拍急促的音乐。这种疯狂的高速度的音乐减缓了他的恐惧感,他倚在身旁的窗棂上,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

他们乘坐一辆带篷马车穿过科克时,时间还非常早,然后,他在维多利亚旅馆一个房间里继续睡了一觉,温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可以听到马路上人来人往的声音。他父亲正站在一个梳妆台前非常细心地研究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和胡子,他伸着脖子往身旁的水罐里望,然后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又把水罐向身边倒过来。他一边这样做,一边柔和地用一种有些奇怪的腔调唱着下面的歌:

只是天真无邪和颟顸

给年轻人带来一时心欢,

因此我爱,我不能再

  在这里盘桓。

无法医治的创伤,当然,

便只能忍受痛苦,当然,

因此我已决定

  去美洲,不再回转。

我的爱她美似鲜花,

我的爱她匀称、柔腻,

她恰像上等的美酒,

  味道正浓郁。

但一旦它变得冰冷,

一旦它失去芬芳气息,

它便将枯萎、死去,

  像山谷中的露滴。

想着窗外阳光普照的晴和的城市,听着他父亲断断续续把离奇、哀怨的小调串联在一起的柔和、轻快的颤音,前一天夜里苦恼的迷雾完全从斯蒂芬的头脑中消散了。他匆匆爬起来穿好衣服,等他父亲的歌声一停便说:

——这支歌可比你过去唱的所有那些大家唱都更好听。

——你这样想吗?迪达勒斯先生问道。

——我喜欢这支歌,斯蒂芬说。

——这是一支非常老的曲调,迪达勒斯先生说,用手卷着他两边的胡须。啊,你应该听听米克·莱西唱这支歌的,可怜的米克·莱西!他唱起来拐好多小弯儿,就是你们唱歌时常用的那种花腔,我可唱不出来。要说唱大家唱,那孩子可真是个能手。

迪达勒斯先生要来一些煎饼当早点,吃饭的时候,他反复询问那个侍者当地的新闻。每当提起一个人的名字时,他们的谈话常常彼此东岔西岔,因为这位侍者的脑子里想着的,既是现在这位财产所有者,又是他的父亲迪达勒斯先生或者甚至他的祖父。

——啊,我真希望他们没有把皇后学院搬走,迪达勒斯先生说,因为我想让我的这个小家伙也去看一看。

沿着马尔堤生长的树木现在都已经开花了。他们走进皇后学院的校园,一个非常爱唠叨的工友领着他们走过方形的广场。但在他们走过一段石子路的时候,每走十来步总因为那工友要站住回话,只得停下一会儿。

——啊,你刚才怎么说来着?可怜的大肚汉已经死了?

——是的,先生,死了,先生。

每当他们在路上停下的时候,斯蒂芬站在那两人背后总感到非常尴尬,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他十分烦躁,希望赶快再往前走。在他们走过那个方形广场以后,他的烦躁更使他几乎像害了热病。他纳闷儿,据他所知,他父亲原是一个很机灵而且多疑的人,现在怎么会让这个满口奉承话的工友给蒙混住了。一早晨他还感到很悦耳的那种生动的南方口音,现在他已感到十分刺耳了。

他们走进解剖示范室,迪达勒斯先生在那个工友的帮助下到那些桌子上去寻找他自己名字的缩写。斯蒂芬躲在较远的地方,示范室的阴暗和沉闷的空气,以及那种进行十分无聊的严肃的研究的气息,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低沉。在一个颜色很暗的脏污的桌面上,他看到好几处用小刀刻上的胎儿字样。想象中的往事忽然袭来,他的血液沸腾了:他似乎感觉到过去的那些学生现在都围在他身边,而他却极力想躲开他们。关于他们生活的具体情况,父亲虽然讲过许多,但他未能领会,现在竟只因为桌面上刻下的这两个字而忽然鲜明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了。一个宽肩膀、长着小胡子的学生正严肃地用一把折刀在刻那几个字母。其他学生在他身边站着或者坐着,大笑着看着他操作。有一个人推了推他的胳膊。那个大个子学生皱了皱眉头,转过脸去。他穿着宽大的灰衣服和一双棕黄色的皮鞋。

有人喊斯蒂芬的名字。他匆忙跑下示范室的台阶,希望离开他所看到的这景象尽可能远些。低头看一看他父亲名字的缩写,他不禁用两手遮住了发红的脸。

在他横过那个方形广场朝学校门口走去的时候,那两个字和那番景象却不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现在竟然在外在世界中发现了他一直以为只是他自己思想上特有的一种可悲的毛病的痕迹,他不禁感到非常吃惊。他过去的那些可怕的幻梦现在又全部聚集在他的心头了。它们也是急骤而疯狂地从一些空洞的言辞中忽然显现在他的眼前的。他很快就对它们屈服了,让它们横扫过他的思想领域,降低他的思想境界,但他一直怀疑,不知它们来自何处,来自一个产生离奇幻境的什么洞穴,而且,在它们从他的头脑中扫过之后,他一直变得对别人软弱而谦恭,而对自己却感到不安和厌倦。

——啊,一点不错!肯定那儿就是那些卖私酒的食品店!迪达勒斯先生叫喊道。你常听我谈到那些私酒店的,不是吗?斯蒂芬。好多次只要我们的名字被记下来了,我们就跑到那里去,一大群人,其中有哈里·皮尔德、小杰克·蒙顿和鲍勃·戴斯,还有莫里斯·莫里亚蒂,一个法国人,还有汤姆·奥格雷迪和我今天早上跟你谈起过的米克·莱西,还有乔伊·科贝特和坦太尔的可怜的好心肠的约翰尼·基弗斯。

马尔堤畔树上的树叶不停地摇动着,在阳光下窃窃私语。一队板球队员走了过去,他们是些穿着法兰绒衣服和运动装的活泼的青年人,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很长的绿色的柳条筐。在旁边一条很安静的街道上,一个由五人组成的德国乐队,穿着破旧的制服,用一些破旧的铜管,正对一些街头的流浪儿和无所事事的专门给人跑腿的孩子们演奏着。一个戴白帽子、围着围裙的女仆在给窗口的一盆花浇水,那窗台在温和的阳光下显得好像是用石灰石打磨成的。从另一个开向露天的窗口传出一阵钢琴声,弹出的音符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高上去,直到最高音部分。

斯蒂芬在父亲身边走着,倾听着那些他已经讲过多次的故事,一再听到在他父亲年轻时曾和他一起寻欢作乐的那些人的名字,他们现在已分散在全国各地或者已经死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在他心中发出一阵叹息。他想起在贝尔维迪尔时他自己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地位,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个对自己的权力都感到害怕的领袖,骄傲、敏感、多疑,不停地对自己卑下的生活和狂乱的思想进行着斗争。他面前那脏污的桌面上刻着的字迹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仿佛是在对他肉体上的软弱和无用的热情表示嘲讽,并使他由于自己过去的那种疯狂和下流的放荡生活而对自己十分厌恶。哽在喉咙里的口水仿佛也发出了酸苦的味道,无法下咽。那淡淡的哀愁更慢慢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因而暂时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他仍然能听到父亲的说话声——

——等到你自己开始闯一条路的时候,斯蒂芬——我肯定不要多久你就该自己去闯了——一定记住,不管你干什么一定只能和一些正人君子在一起干。我年轻的时候,我告诉你,我可是生活得很不坏,和我交往的都是些有脸面的正派人物。我们每个人都能干点什么。这一个有一口好嗓子,那一个是个好演员,再一个能够唱几首好听的滑稽歌曲,又一个会划船或者会打小网球,另外还有些人会讲故事等。我们总有办法消遣,寻欢作乐,尽情享受生活,而这对我们可并没有任何坏处。不过我们都是些正人君子,斯蒂芬——至少我希望是那样——我们还都是些十分诚恳的爱尔兰人。我希望你今后来往的也都是那种人,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人。我是拿你当作一个朋友在跟你谈话。我不赞成一个儿子一定要害怕自己的父亲。不,我是像你爷爷在我年轻时对待我一样在对待你,我们更像是弟兄,而不像是父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头一次抓住我抽烟时的情景。有一天,我正站在南台尽头和几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小伙子在一起,当然,我们都自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因为我们每个人嘴角上都叼着一个烟斗。忽然间老头子从那儿经过。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停下来看我一眼。可是,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我们俩一块儿出去散步,在我们快走近家门口时,他掏出他的雪茄烟盒,说——来来,西蒙,我不知道你也抽烟或者抽烟斗什么的。——当然我当时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如果你真想抽点好烟,他说,试试这雪茄怎么样。一位美国船长昨天晚上在昆斯敦送给我这几支雪茄。

斯蒂芬听到他父亲的说话声变成了一阵大笑,而那笑声似乎更近于哭泣。

那时候,他是科克最漂亮的男人,上帝作证,确实是这样。他走在街上,很多妇女常常停下来看他。

他听到他父亲喉咙里发出一个很大的响声,强咽下了他的啜泣,他止不住一时神经的冲动,又睁开了自己的眼睛。这时忽然闯进他视线的阳光使他头顶上的天空和云彩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一片片闪着深红光线的湖泊似的空间之中夹杂着一团团阴暗的浮块。他的头脑本身感到厌倦而无力。店铺前面招牌上的字迹他几乎都认不清了。由于他自己的那种可怕的生活方式,他似乎已使自己置身于现实的界限之外了。除非他在现实世界中听到发自他内心的疯狂喊叫的回声,否则现实世界的一切便已不能再使他有所触动,甚至已不能和他沟通了。尘世和人的呼吁已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反响,对夏日、欢乐和友情的召唤他已经变得如聋似哑,他父亲的说话声也使他感到十分厌倦和颓丧。他缓慢地重复着下面的话,几乎认不出那些都是他自己的思想了。

——我是斯蒂芬·迪达勒斯。我正在父亲身边走着,他的名字叫西蒙·迪达勒斯。我们现在是在科克,在爱尔兰的科克。科克是一个城市。我们住的房间在维多利亚旅馆里。维多利亚和斯蒂芬和西蒙。西蒙和斯蒂芬和维多利亚。全都是些名字。

忽然间,他对儿时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了。他试着想回忆起过去的某些生动的时刻,可是竟然都想不起来了。他只想起一些人的名字。丹特、帕内尔、克莱恩、克朗戈斯。一个小孩子曾经让衣箱里放着两把刷子的老太太教过地理,然后他就被送到离家较远的学校里去,他接受了他的第一次圣餐会,还用他的板球帽吃过稀薄的果酱。他曾在校医院的小床上看到过不停地在墙上跳动的火光,梦见自己已经死去,梦见穿着金线条黑斗篷的校长给他做弥撒,并梦见自己被埋葬在石灰路旁教堂里的小墓园中了。可是,那时他并没有死。帕内尔死掉了。在教堂里并没有为死者做弥撒,也没有送葬的队伍。他并没有死,但他像阳光照耀下银幕上的影像一样消失了。他已经失去存在,或者走出存在之外,因为他现在已不存在了。想一想有多么奇怪,他竟然就这样逃出于存在之外,并非由于死去,而是由于在阳光下消失了,或者在宇宙中的什么地方迷失了方向,被人完全遗忘了。更奇怪的是,他竟然看到自己的矮小身躯:一个身穿灰衣服的扎着腰带的孩子,又一次短暂地在他眼前显现。他的双手插在两边的口袋里,带松紧口的裤腿紧包着他的两膝。

在他父亲的财产将被拍卖的前夕,斯蒂芬非常温驯地跟着他父亲在满城的酒吧间里乱跑。对市场上的商贩,对酒吧间里的男女侍者,以及对向他讨一点钱的乞丐,迪达勒斯先生总讲着同样一个故事——他是科克大学的毕业生,在近三十年中他在都柏林一直尽力想去掉他的科克口音,以及他身边的这位彼得·皮卡卡法克斯是他的大儿子,可他只不过是都柏林的一个无名之辈。

那天早晨,他们很早就从纽科姆咖啡店出发了,在咖啡店里,迪达勒斯先生的茶杯老是丁零哐啷地碰着放茶杯的碟子。斯蒂芬只得故意挪动椅子或咳嗽几声来掩盖这说明他父亲头一天晚上一定狂饮过的丢人的表现。可是,令人羞辱的事接踵而来,市场上商人们露出虚假的微笑,他父亲不停地跟那些挤眉弄眼的酒馆女招待调情,还有,他父亲的朋友们又对他讲一些鼓励和恭维的话。他们对他说,他颇有他祖父的那股威严气派,迪达勒斯先生同意说,他虽然很像他祖父,可是难看多了。他们尽量挑出他谈话中的科克口音,并要他承认利河比里费河漂亮得多。他们中有一个人要试试他的拉丁文到底怎么样,要他翻译一段迪莱克塔斯的文章,并问他这两句话怎么说才对:是说tempora mutantur nos et mutamur in illis,还是tempora mutantur et nos mutamur in illis。另外还有一位非常健壮的老人,迪达勒斯先生称他约翰尼·卡什曼,这位老人要他说,是都柏林的姑娘漂亮,还是科克的姑娘更漂亮些,弄得他非常难堪。

——他天生不是那路人,迪达勒斯先生说。别理他吧。他是一个沉静、爱思考的孩子,从不费脑筋去关心那类无聊的事。

——那么说他就不能算是他父亲的儿子了。那个矮小的老人说。

——这我可说不清,真的,迪达勒斯先生说,高兴地笑着。

——你父亲,那个小老头儿跟斯蒂芬说,年轻的时候可是科克城最大胆的调情能手。这个你听说过吗?

斯蒂芬低下头,望着酒吧间的砖地。

——啊,你可别往他脑子里灌输这些东西,迪达勒斯先生说,上帝自然会教导他的。

——当然,我绝不会往他头脑里灌输任何东西,我的年龄已经够做他的祖父了。而且,我已经当祖父了,那小老头儿对斯蒂芬说,这个你知道吗?

——你真当祖父了?斯蒂芬问道。

——我当然是,那小老头儿说。在节日水井那边我已经有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孙子了。啊,我问你!你看我有多大岁数?我还记得曾经看到过你爷爷穿一件红外衣骑着马出去打猎,那会儿你还没有出生呢。

——是的,也许你想象曾经看见过,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肯定看到过,那个小老头重复说。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记得你的曾祖父老约翰·斯蒂芬·迪达勒斯的样子,他可真是个可怕的火暴脾气的人。你听听!你说我记得多少事吧!

——那一共是三代——四代了,在座的另一个人说。那么说,约翰尼·卡什曼,那你差不多快活够一个世纪了。

——啊,告诉你实在话吧,那个小老头说,我今年才只不过二十七岁。

——我们的年岁完全决定于我们的感觉,约翰尼,迪达勒斯先生说,把你们面前的酒都喝干吧,咱们全部再来一杯。来,蒂姆或者汤姆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给我们每人都照样再来一杯。天哪,我感到我现在才不过十八岁呢。这是我的儿子,他的年龄还没有我的一半大,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不论干点什么都比他强得多。

——说话客气一点,迪达勒斯,我想现在应该是你靠后的时候了,那位一开始就讲过话的先生说。

——不,上帝作证!迪达勒斯先生肯定说。我可以跟他比赛唱一支男中音的歌,或者我可以和他比赛爬一扇有五道杠的大门,或者我可以到旷野中去和他比赛追逐猎狗,像三十年前我跟克里的一个年轻人干过的那样,那会儿谁也跑不过我。

——可是现在他肯定会胜过你,那个小老头儿说着,用手敲敲自己的前额,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啊,我只希望他能和他父亲一样做一个好人,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迪达勒斯先生说。

——如果他是个好人,他一定会有成就的,那个小老头儿说。

——感谢上帝,约翰尼,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们已经活了这么久,可并没有干过什么害人的事。

——而且还做了许多好事,西蒙,那个小老头儿严肃地说。感谢上帝我们活了这么久,还干了这么多好事。

斯蒂芬看着三个酒杯被从柜台上举起来,看到他父亲和他的两位密友为他们的过去干杯。一个财产造成的鸿沟或者是性格上的差异使他和他们分开了。他的思想似乎比他们的更为古板:它像月光观望着年轻的大地一样冷冷地凌驾于他们的斗争、欢乐和悲伤之上。曾经使他们激动的生命和青春的热情似乎都跟他毫无关系。他既不知道什么叫作和别人交往的欢乐,也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粗犷的男性的健康的活力,更不知道什么父子之道。在他的心灵中,除了冷漠、残酷,毫无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没有任何使他激动的东西。他的童年已经死去,或者已经消失,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他的能够欣赏天真的欢乐的心灵,他一直只是像不毛的月球一样在人生的海洋上漂荡。

你所以那样苍白,是否因为

整天在天空爬行,注视大地,

这孤独的生活已使你无比烦腻?

……

他重复背诵着这几行雪莱的诗的片段。这无比广大的不属于人类的循环活动和人类的无能为力的悲惨境遇的交替使他不寒而栗,完全忘掉了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然而毫无意义的悲伤。

斯蒂芬的母亲、弟弟和他的一个表弟全都在福斯特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等待着,只有他和他父亲爬上台阶、走进了有几个苏格兰卫兵站岗的长廊。他们走进大厅站在柜台前面,斯蒂芬拿出了开给爱尔兰银行总经理的一张三十三镑的支票。这笔钱是他的论文在展览会上获得的奖金,很快就由出纳员用纸币和硬币付给他了。他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把钱塞进自己的口袋,听任那个和他父亲闲聊着的友善的出纳员隔着宽大的柜台和他握手,并表示希望他将来前途无量。他对他们的谈话感到很不耐烦,脚底下几乎一时也站不住了。可是,那位出纳员还迟迟不肯去接待别的顾客,却对他说,他现在正生活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孩子受到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教育更为重要的了。迪达勒斯先生在大厅里到处东张西望,一直细看到屋顶,迟迟不肯离开。斯蒂芬催他走的时候,他却对他说,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旧日的爱尔兰国会下院所在地。

——上帝保佑!他非常虔诚地说,想一想当时的一些人,斯蒂芬、希利·哈钦森、弗勒德、亨利·格拉顿、查尔斯·肯德尔·布希,再看看我们现在的这些贵族,他们可都是国内外爱尔兰人民的领导啊。唉,上帝作证,他们就绝不愿和他们同死在十英亩大的一块土地上。不会的,斯蒂芬,小伙计,我不能不遗憾地说,他们的生活简直完全像我在欢乐而甜蜜的六月的晴朗的早晨,无拘无束地到处游逛。

十月的料峭寒风在银行四周不停地吹着。站在泥泞路边的那三个人的脸已经冻得通红,眼睛也冻得直流泪了。斯蒂芬看着衣服穿得很单薄的母亲,想起几天前他在巴纳多的窗口看到过一件标价二十个几尼的斗篷。

——行了,全办妥了,迪达勒斯先生说。

——咱们最好去吃一顿饭吧,斯蒂芬说,上哪儿去好?

——吃饭?迪达勒斯先生说,嗯,我想咱们最好,你说什么来着?

——找个不太贵的地方,迪达勒斯太太说。

——到安德登饭店去?

——对。找一个安静些的地方。

——走吧,斯蒂芬接着说,价钱贵一点没关系。

他激动地踏着碎步在所有的人前面走着,脸上挂着微笑,他们也都尽快地跟着他,看着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也不禁笑了。

——你得像一个有出息的好小子,镇静一点,他父亲说,咱们这不是出来进行一千米赛跑来了,是不是?

一个转眼即逝的欢乐的季节把斯蒂芬的那笔奖金轻而易举地花掉了。从城里不停地寄来大包大包的罐头、糖果和干果等。每天他都开出一个供全家食用的菜单,每天晚上他都要领着三四个人到剧院去看《英戈马尔》或者《里昂贵妇》。他的大衣口袋里随时装着准备请客人吃的维也纳巧克力,裤兜里还鼓鼓囊囊装着大把的银币和铜币。他给每个人都买些礼物,把他的住房彻底清理了一番,订出了各种计划,把他的书架上的书也全部倒腾过一遍,每天拿起一些价目表来仔细阅读,并拟出了一个由他一家人组成的共和国名单,名单上的每一位成员都有一个职务,还给自己家里的人开设了一个贷款银行,并劝促愿意借款的人接受他的贷款,这样他就可以有机会获得给人开收据、算利息的乐趣。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就坐上街车满城里到处去闲逛。然后,这欢乐的季节终于结束了。装着粉红色油漆的油罐已经空了,他的卧房里的护墙板却仍然没有漆完,而且到处还翘起一些油皮。

他们家依旧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况。他母亲也没有太多的理由来责备他随便花掉了他那笔钱。他自己也重新回到了从前的那种学校生活,他的一切新奇的幻想已全都落空了。共和国彻底垮台,贷款银行在赔了一笔钱之后完全倒闭,账目全部结清,他为自己的生活制订的一切规章现在全都无用了。

他那些理想该是多么愚蠢啊!他曾经想筑起一道严谨而典雅的堤坝,借以拦截他身外的肮脏生活的潮流,同时依靠正当行为、实际利益和新的父子关系的准则,也用它挡住不时从他内心发出的强大的潮流的冲击。一切全都无用。内心和外界的水流同样都很快漫过了他所建立的堤坝。两股潮流开始又一次在那被冲垮的堤岸上猛烈地互相搏斗。

他也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外界隔绝的生活毫无意义。他既未能向他梦寐以求的生活跨近一步,也完全未能消除使他和母亲、弟弟、妹妹离心的那种令人不安的羞辱和怨恨。他感到他和他们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血统,他和他们的关系只是一种神秘的寄养关系,寄养的孩子和寄养的弟兄。

他极力想安抚一下随时存在于他的心中、使世上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和无足轻重的那种强烈的思慕。他并不害怕自己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即使他的生活变成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逃避和虚妄,他也全不在乎。面对着他心中无时不存在的那种甘愿沉溺于罪孽深重的野性的欲望,世上似已不复有任何神圣的东西可言。他讥诮地回味着自己秘密的放荡生活的可耻细节,在那种生活中,他实际是通过冷漠地亵渎一切对他具有诱惑力的形象以寻得无上乐趣。他日日夜夜生活在被他歪曲的外在世界的形象之中。一个他白天看来十分端庄和天真烂漫的形象,到了晚上通过曲折幽暗的睡梦向他走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已变得狡猾而淫荡,眼睛里也闪烁着兽性的欢乐。只有清晨当他还模糊地记得头一天晚上阴森森的狂欢和相当强烈的可耻的犯罪感时,他才多少感到一些痛苦。

他又开始了到处游逛的生活。含情不露的秋日黄昏使他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正像多年前的黄昏曾使他跑遍布莱克罗克的幽静的街道一样。可是,现在已再没有那种整洁的前院花园或者从窗口射出的柔和的灯光能引起他的无限柔情了。只是有时,他心中的情欲暂时熄灭,那使他消耗精神的激烈情绪暂时被哀怨的柔情所代替的时候,美茜蒂丝的形象才会在他的记忆的背景上冉冉出现。他又一次看到通往山边小道旁的白色小屋和长满玫瑰花的花园,并记起当他和她在多年彼此隔绝并各有自己的一段生活经历之后再次在花园里的月光下相会的时候,他将对她作出的那种悲哀而骄傲的拒绝的姿态。每逢那种时候,克劳德·梅尔多特充满柔情的话总会自动跳到他的嘴边,使他不安的心情得到暂时的安抚。一种充满柔情的预感使他想到他一直向往的那次幽会,而且尽管残酷的现实在他的现在和当年的希望之间已形成一条鸿沟,他也仍然不能忘怀他一直幻想着的,到时候他的软弱、畏缩和怯生的感觉将会全部消失的那次神圣的会见。

这样的时刻转眼过去了,令人伤神的欲火又一次燃烧起来。在他念完那些诗句之后,一种无法出口的呼喊和无法说出的野蛮词句却从他的头脑中冒出来,强迫他脱口而出。他的血液开始不安地沸腾起来。他在阴暗潮湿的街道上来回走着,不时向阴森的小巷和门洞里观望,急切地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声音。他像一个被打伤的野兽一样四处徘徊,低声呻吟。他急于想和另一个跟他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强迫另一个人和他一起犯罪,并和她一起品尝犯罪的欢乐。他感到黑暗中有一个黑乎乎的形体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走来,那柔和而喃喃低语的形体像水流一样充满了他的全身。那喃喃声像一群睡梦中的人发出的梦呓一样充满了他的两耳,那柔和的水流渗透了他的整个存在。在他忍受着它的渗透和它所带来的痛苦的时候,他的手痉挛地屈伸着,牙齿也紧紧咬在一起。在大街上他伸出两臂去,要紧抱住那个想从他身边逃开,又一再挑逗他的正逐渐消失的瘦弱的形象:长时间哽在喉头的呼喊,现在终于从他口中倾吐出来。它好似在地狱里受尽折磨的人群发出的绝望的哭泣从他胸中涌出,最后却像一阵哀求的啜泣声渐渐消失,那是一种要求不顾一切是非的纵情呼喊,那喊叫不过是他在小便池旁湿淋淋的墙上看到过的、胡乱涂下的一些下流话的回声。

他已经走进了一个由许多狭窄而肮脏的街道组成的迷宫之中。从肮脏的弄堂里他听到一阵阵粗野的狂欢声、杂乱的争吵声和醉汉唱出的拖长的歌声。他向前走着,毫不感到畏惧,心里想着不知他是否走到犹太人区域来了。身穿色彩鲜艳的长袍的妇女和姑娘们在街头走过,她们走家串户,看起来悠闲自在,香水味扑鼻。他忽然止不住浑身发抖,眼前也变得一片模糊了。在烟雾腾腾的天空的背景上,他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仿佛圣坛烛火似的黄色的煤气灯光。在客家门前和门里灯光通明的大厅中聚集着一群群的男女,仿佛正准备举行某种仪式。他现在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是从几个世纪的睡眠中忽然惊醒过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街道中间,他的心慌乱地跳动着,简直像是在用力撞击着他的胸膛。一个身穿粉红色长袍的妇女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拉着他仔细看着他的脸。她开心地说:

——晚上好,亲爱的威利!

她的房间里不很亮,却很暖和。一个很大的洋娃娃叉开两腿坐在床边的一张很大的安乐椅上。他极力想说点什么,好使自己显得并不拘束。他看着她脱掉她的袍子,并注意到她骄傲而多少又有些尴尬地晃动着她那洒满香水的头。

他一声不响站在房间中央,她向他走过来,欢欣而严肃地搂抱着他。她滚圆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而他看到她那样严肃而沉静地望着他,感觉到她温暖而平静的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时,却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欢乐和慰藉的泪水在他满怀喜悦的眼睛中闪烁,他一语未发,张开了他的嘴唇。

她用她那使他感到酥麻的手拢了一下他的头发,她喊他小流氓。

——吻我一下吧,她说。

他很想吻她,但怎么也低不下头去。他愿意让她紧紧抱着,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上抚摸。躺在她怀里,他感到自己忽然变得坚强而自信,什么也不害怕了。但是,他怎么也低不下头去吻她。

她忽然一扬手把他的头弯下来,使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了。他从她抬起的坦率的眼睛中看到了她这样做的用意。这一切完全使他神魂颠倒了。他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给她了。除了她那温柔的微张的嘴唇使他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压力之外,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似乎都已不复存在了。压在他嘴唇上的嘴唇仿佛也压在他的脑海里,它仿佛是一种传达某种含糊的语音的工具。在那两对嘴唇之中他感到一种从未感觉过的羞怯的压力,那压力比罪孽更令人心情沉重,但又比声音和气味更为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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