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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五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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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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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滴不剩喝干了他的第三杯淡茶,开始咀嚼撒在他身边桌上的干面包渣儿,同时观望着玻璃罐里的黑色的小水潭。上面的黄色的茶水慢慢倒尽,下面剩下的那个水潭让他记起了克朗戈斯浴池里混浊的泥浆一般的水。他胳膊旁边的那个匣子里装着许多当票,刚刚他已经全部翻过,现在他无精少神地用他满是油腻的手一张张拿起印有蓝色条纹的纸条来看着,满是尘土的皱皱巴巴的纸条上字迹写得很乱,上面是戴利和麦克沃伊等典当人的名字。

一双高靿鞋。

一件四号上衣。

杂物三件和白油漆。

一条男裤。

他把它们放在一边,出神地看着那匣子的盖,盖上点缀着许多虱子屎般的斑点,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咱们那个钟现在快多少?

他母亲把那架面朝下躺在炉台上的钟立起来,从钟面上可以看出现在是差一刻十二点,然后她仍然让它躺下了。

——快一小时零二十五分钟,她说。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十点二十分。天知道,你得尽量赶快,要不赶不上听课了。

——把浴缸里放上水让我好洗个澡,斯蒂芬说。

——凯蒂,把浴缸放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布蒂,把浴缸放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我不成,我要去参加拉拉队。你给放上吧,马基。

当那搪瓷浴盆被安放在下水坑上,一只破旧的洗澡用的手套也扔在浴盆边的时候,他让母亲给他搓洗后脖,搓洗耳根后面,和他的鼻子根的两边。

——唉呀,真叫要命,她说,一个大学的学生竟会脏成这样,还得他妈妈来给他洗。

——但这只是因为你自己喜欢给我洗,斯蒂芬沉静地说。

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口哨声,他妈妈把一件潮乎乎的长外衣塞在他手里说:

——看在上天的面上,你自己赶快擦干,上学去吧。

又是一声尖厉的口哨声,这次带着愤怒的情绪拖得更长,几个姑娘中有一个只好赶快跑到楼梯口下面去。

——有什么事,爸爸?

——你那个懒骨头臭丫头哥哥还没走吗?

——走了,爸爸。

——真走了?

——是走了,爸爸。

——哼!

那女孩跑回来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一声不响从后门出去。斯蒂芬大笑说:

——他对性别的看法可真有点怪,他好像把丫头看作是男性的了。

——啊,你真不知道害臊,斯蒂芬,他妈妈说,你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了,你将来一辈子都会后悔不迭的!我可知道,你自那以后已完全变了。

——再见,所有的人,斯蒂芬说,微笑着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大家告别。

高台子后面的那个胡同里积满了水,他缓步向前走着,在一堆堆潮湿的垃圾中择路而行。这时他却听到从墙那边关女尼的疯人院里传出一个发疯的女尼的喊叫声。

——耶稣基督!啊,基督!基督!

他生气地一摇头,想把那声音从他的耳朵里摇去,他踏着腐烂的垃圾跌跌撞撞匆匆向前走着,一种厌恶和怨艾的情绪竟使他的心感到说不出的疼痛。他父亲的口哨声、他母亲的唠叨、那个看不见的疯人的喊叫,现在变成了许多使他非常难堪的声音,威胁着要消除他那年轻人的骄傲。他发出一声咒骂,把那些声音的回声从他的心中驱赶出去。但是,在他沿着大马路走去,感觉到灰蒙蒙的曙光穿过雨水淅沥的树枝在他的四周散落下来,并闻到水淋淋的树叶和树干发出的带着野性的离奇气味的时候,他的灵魂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完全像过去一样,马路上雨水淋漓的树木马上使他想起了格哈特·霍卜特曼剧中的姑娘和妇女,对她们的淡淡的悲愁的记忆和从带水的树枝上散发出的芳香的气息融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沉静的欢乐情调。他每天一早横越街市的散步早已开始了,他事先便已知道,在他穿过费尔维尤泥泞的土地时,他将想起纽曼的带有修道院气味的用银线贯穿的散文。在他走过北滩路时,随便朝那里一些食品店的窗口望一望,他就会想起吉多·卡瓦尔坎迪的阴森的幽默而不禁微笑。当他在塔博特街的拐角处走过贝尔德瓷器店的时候,易卜生精神,一种带着倔强的孩子的美的精神,将会像一阵尖厉的清风在他的心上吹过。而当他在里费河那边一个肮脏的旧货店门口走过的时候,他一定会重复唱着本·琼森所写的一首歌,那首歌的开头是:

我待在这里并不感到更为无聊。

每当他的头脑厌倦于从亚里士多德或亚奎纳斯的幽灵般的词句中去寻找美的真髓的时候,他总转向伊丽莎白时代典雅的歌曲从中去寻找乐趣。他的头脑,穿着多疑的僧人的服装,常常站立在那个时代的窗子的暗影之下,倾听着由竖琴奏出的严肃而又虚假的音乐,或倾听着穿坎肩的妇女发出的坦率的大笑声,直到一阵过于低下的大笑,一句被时代所玷污、带着淫浪气息和虚假荣誉的话语,刺痛他那僧侣的骄傲心情,迫使他从他隐藏的地方走了出来。

大家原以为他终日沉湎其中,因而使他远离他的年轻伙伴的那些学问,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心理学中搜集来的一些纤巧的句子,只不过来自一本Synopsis Philosaphioe Scholasticoe ad mentem divi Thomoe。他的思想不过是由各种疑虑和对自己的信心不足所组成,仅只偶尔被本能的闪电所照亮的一片朦胧,不过那闪电的光是那样清晰而辉煌,它每一闪亮,整个世界便似被烈火烧熔,立即在他的脚下消失了。而自那以后他便感到自己的舌头已笨拙失灵,而且他所见到的别人的眼神也都显得毫无反响,因为他感到美的精神已经像一件外衣一样把他完全裹住,而且至少在一种朦胧的梦境中他已经和真正的高尚结识了。但是如果这短暂的无声的骄傲不再给他以支撑力量,他也很高兴自己仍然生活在无数普通人的生活之中,在这城市的肮脏、嘈杂和混乱中,怀着轻快的心情无畏地向前走去。

在运河上的挡板附近,他遇上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戴着无边帽的肺病患者,迈着细碎的步子从桥上向他走过来,他穿着一件裹得很紧的栗色外衣,把一把收拢的雨伞,像占卜的神杖似的举在自己的身边。他想现在应该是十一点了,同时转身朝一家牛奶店里望去,想看看时间。牛奶店里的钟告诉他那会儿是五点差五分,可是他刚一转身,却听到近处什么地方有一个看不到的钟急促而清楚地敲了十一下。听到这钟声他不禁笑了,因为这使他想起了麦卡恩,他当时就似乎看到他那穿着一身射击服装的矮胖的身体,留着淡黄色的山羊胡,站在霍普金斯街角的微风中,并听到他对他说:

——迪达勒斯,你可真是个不合群的动物,整天一个人闷着。我可不那样。我是一个民主派,我决心要为未来的欧洲合众国里的一切阶级和性别的社会自由和平等进行工作,并为之奋斗。

十一点!那么说他要赶去听那一堂课也太晚了。今天是星期几来着?他在一家报社的门前停下,看看张贴在门口的报纸的栏头。星期四。十点到十一点,英语;十一点到十二点,法语;十二点到一点,物理。他自己假想着上英语课的情景,而现在即使他远离那教室他也感到非常不安和毫无办法。他看到他的同学们顺从地低下头去,在他们的笔记本上写下老师要他们写下的一切,字面上的定义、实际的含义、各种例证、生死年月、主要作品,以及互相并列的别人的赞扬和批评等。他的头却没有低下去,因为他的思想早不在教室里了,但不管他是四面转头看看那个不大的教室里的同学,或是朝着窗外越过一片荒凉的菜地向远处望去,他都感到有一股令人沮丧的充满地窖里潮湿和腐烂气味的臭味向他袭来。除开他自己的脑袋之外,在他前面的最前几排椅子中也有一个头在所有低着的脑袋中高扬着,它像是一个神父的头,正毫不羞怯地对着圣体盘,在为它周围的恭顺的礼拜者祈求。每当他想起克兰利,他总不能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他身体的完整形象,却只能想象他的头和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甚至现在衬映着清晨的灰色的帷幕,他眼前所见也只是有如在梦中所见的幻景,只看到一张已和身躯分离的脸,或者是从死人脸上压下的模型,额头上支棱着一头黑色的直竖着的头发,那样子像戴着一顶铁制的王冠。它完全像一张神父的脸,像神父一样脸色苍白,鼻翅很宽,眼睛下面和围绕着下巴底下都露着一片阴暗的颜色,也像神父一样长着很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老是淡淡地微笑着。斯蒂芬忽然记起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对克兰利讲述着他的灵魂所感受到的苦恼、不安和渴望,而他这位朋友的回答始终只不过是一声不响地听着,他实在早应该看出,那是一张有罪的神父的脸,因为他听了许多人的忏悔却完全不能为他们赎罪,可是这时在他的记忆中他又感觉到那脸上的那双女人气的黑眼珠正向他注视。

通过这一形象,他在一瞥之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可以使他沉思的漆黑的地洞,可是他又立刻转过身去,感到现在还不是进入那洞中去的时候。但是他的朋友的那种夜色般阴森的心不在焉的神态,却似乎在他四周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稀薄的致命的毒气,他并且发现自己正随意读着在他身边或左或右闪现的一个个单词,十分呆痴地纳闷儿,为什么它们忽然不声不响完全失去了任何明白的含义,直到一切毫无意义却在街头巷尾流传的传说像符咒一样紧抓着他的思想,而当他在一堆堆用死亡的语言组成的胡同中走过的时候,他的灵魂却因为衰老,叹息着缩成一团了。他自己对语言文字的意识慢慢都从他的头脑中流出,全部流进那些单词里去,那些单词却自己在那里来回换着样子排列,执拗地定要排出非常别扭的韵脚:

常春藤发出凄厉的叫声爬在墙上,

它哭泣着蔓延着爬在墙上,

黄色的常春藤爬在墙上,

常春藤,常春藤爬在墙上。

谁曾听到过这样充满眼泪的诗行?伟大的上帝啊!谁曾听到过常春藤在墙上哭泣?黄色的常春藤,那倒也还可以。还有黄色的象牙。可是有没有像象牙一样的常春藤呢?

现在那个字在他的头脑中闪着光,比从大象的斑斑点点的长牙上锯下来的任何象牙都更为清晰,更为明亮。Ivory,ivoire,avorio,ebur。他学拉丁文时学的第一个例句便是:India mittitebur,他记起了教他拉丁文的那位校长的狡猾的北方人的脸,他曾经教他用典雅的英文重新改写奥维德的《变形记》,但因为他一再提到小猪肉、陶片和猪肉火腿,总显得非常荒唐可笑。他所知道的那点拉丁文诗歌的规律不过是从一位葡萄牙神父写的一本破烂不堪的书上学来的。

Contrahit orator,variant,in carmine vates.

罗马历史的危机、胜利和动乱就是通过in tanto discrimine这句滥调慢慢传授给他的,他同时还试图通过implere ollam denatiorum几个词来窥探那众城之城的社会生活,这几个字他那位校长曾经用十分响亮的声音翻译成“用银角子装满钱罐。”他那本久经时间磨炼的贺拉斯的作品什么时候摸上去都一点也不冷,尽管他的指头是那么冰凉。那些书页都带有人的味道,五十年前就有约翰·邓肯·英弗拉里蒂用他的手指翻阅过,后来他弟弟威廉·马尔科姆·英弗拉里蒂也翻过它。是的,在那些发黄的扉页上写的都是些高贵的人的名字,而对他这个拉丁文知识少得可怜的人来说,那些含义朦胧的诗行也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放在常春花、薰衣草和马鞭草中而显得无比芳香。但是,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筵席上他将永远只不过是一位羞怯的客人,他不禁感到非常伤心。另外使他感到伤心的是那僧侣的知识,他原来极力想以它为基础建造起一种美的哲学,现在却看到在他生活的这个时代,一般人把它看得还不如纹章学和驯鹰术所使用的那些微妙而奇怪的术语更为重要。

在他左边的代表三位一体的那块灰色的石头,由于全城人的无知,不过像一块无用的顽石稳坐在一圈栏杆之中。这形象使得他的心绪非常低沉,他正想尽各种办法,企图使自己的脚从获得改造的良心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这时他却遇上了那爱尔兰民族诗人的滑稽可笑的塑像。

他并不生气地观望着它,因为,尽管身心的懒散像看不见的蛆虫一样爬满了它的全身,爬满了它那似乎不停移动着的脚和外衣的衣褶,爬满了它那显得很卑贱的脑袋,但它似乎十分谦卑地意识到了自己无足重轻的地位。这是一位古艾尼人穿着借来的古爱尔兰人的外衣。这时他不禁想到了他的朋友达文,那个农民学生。他们彼此开玩笑时他曾对他使用过这个名字,可是那年轻的农民毫不在意地接受了。

——就这么叫吧,斯蒂维,正像你说的,我这人是死脑袋瓜。你愿意叫我什么都行。

这样用家人之间的亲昵称呼来使用他的教名,在他第一次听到这一称呼出自他这位朋友之口的时候,曾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不论对谁讲话,也和别人对他讲话一样,总是非常严肃的。常常当他坐在格兰瑟姆街达文的屋子里,一面带着惊异的心情观望着他的朋友沿墙根一双双摆着的做工极好的靴子,一面为满足他朋友的容易满足的耳朵,而实际也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渴望和沮丧心情,念诵着别人的诗行和韵文的时候,他这位倾听者的古艾尼人的粗浅的头脑对他来说,有时颇有吸引力,有时又使他不禁要退避三舍。吸引他的是他那朴实而有礼貌的凝神静睇,或他对古英文用语的奇怪用法,再或者是他对粗野的人的技能所表现的强大的喜悦情绪——因为达文一直是拜倒在迈克尔·丘萨克那个盖尔人的脚下的——而使他的思想不禁迅速而急骤地极力趋避的则是他那莽撞的理智,或愚钝的感情,或他那充满恐惧的呆滞的眼神,那是一个饥饿中的爱尔兰村舍的灵魂所表现的恐惧,在那村舍中戒严令至今仍使所有的人整夜不安。

他叔叔马特·达文,关于那位运动家的能力和事迹他是记得很清楚的,这位年轻农民完全和他那位叔叔一样非常崇拜爱尔兰的各种悲伤的传说。他的那些不惜花费一切代价要使学校的平庸生活变得多少有几分意义的同学们,都喜欢把他看成是一个年轻的芬尼亚分子。他的保姆教他学会了爱尔兰语,并用残缺不全的爱尔兰神话照亮了他的朴质的想象世界。对那些从来无人从中找到一行美丽诗句的神话,对那些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已变得十分混乱、复杂、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他的态度却完全像一个缺乏头脑的农奴对待罗马天主教的宗教一样一片忠心。不管任何从英格兰,或者通过英格兰的文化传来的思想或感情,他的头脑都毫无例外地一律加以拒绝。至于英格兰以外的世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外国是法国,他常常也谈到为法国尽忠。

这种雄心,又配上年轻人的那种幽默,使得斯蒂芬常常把他称作驯顺的白鹅,这个名字甚至还有一点特别令人厌烦的地方,就是它清楚地表明了他这位朋友既不爱讲话也不爱行动的气质,而这种气质似乎常在斯蒂芬的随时都急于进行思考的头脑,和那种爱尔兰的处处躲躲藏藏的生活方式之间形成了一种障碍。

斯蒂芬常常用一阵激烈的或者说过于丰富的语言来回避对方显示精神反抗的冷漠的沉默,而这位年轻农民有一天夜晚由于精神上不堪其扰,讲出一番话来却又在斯蒂芬的头脑里唤起了一种奇异的想象。他们两人那时正穿过贫苦犹太人的狭窄而黑暗的街道,慢慢散着步朝达文家走去。

——去年秋天快入冬的时候,斯蒂维,我自己曾遇到过一件事,这事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活人讲过,今天你是第一个听到我讲这件事。我记不清那是十月还是十一月。可能是十一月,因为那是在我到这儿来参加新生班学习之前。

斯蒂芬含着笑对他的朋友转过脸去,很高兴他能这样自信,而且他说话时那种淳朴的腔调也赢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整天没有回家,一直待在巴特凡特——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克罗克健儿和瑟尔斯大无畏球队正在那里进行一场球赛,我的天哪,斯蒂维,那场球赛打得可真叫玩儿命。我一个表哥,方西·达文,由于大部分时间一直跟着前卫到处奔跑,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热得把衣服全都剥光了,可是你知道那一天对一般的利默里克人来说还是很凉爽的。那一天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有一次一个克罗克的小伙子狠狠朝他头上一棍打去,那一棍天知道只差一丁点儿就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啊,上帝可以作证,要是那一棍真打上了,他肯定就算完了。

——我很高兴他逃脱了性命,斯蒂芬大笑着说,但是我肯定你刚才要讲的一件奇事绝不会就是这个吧?

——是啊,我相信你对那个是不感兴趣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在那次球赛之后,球场上一直热闹非常,弄得我竟误了回家去的最后一趟火车,我也找不到任何便车可以带我回去,因为事不凑巧,那天夜晚正好在城堡镇有一次群众大会,村子里所有的车都赶到那边去了。因此我除了待在那里过夜或用两条腿走回去,就再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想了。是啊,我开始步行,我走了一阵天就完全黑了下来。等我走过巴利霍拉山以后,还有很长一段路几乎是什么人也看不见的,而那里离开基尔马洛克可还有十多英里。沿路上你看不见半间基督教徒的住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两次我在一个树丛下面停下来点着我的烟斗,要不是因为露水太重,我几乎都想两脚一伸就在那儿躺下睡觉了。最后,大路拐过一个弯,我忽然看见远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窗口露出了灯光。我走过去敲门。里面有人问我是谁,我回答说,我在巴特凡特看球赛看得太晚,只好走路回去,如果我能讨一碗水喝,我会非常感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妇女打开了门,拿给我一大罐牛奶。她只穿了很少一点衣服,头发也披散着,仿佛在我叫门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床睡觉了。从她的身材和她的某种奇特的眼神来看,我相信她一定怀孩子了。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拉着我谈话,谈了很久,我当时就感到很奇怪,因为她的胸脯和肩头几乎全都露着。她问我累不累,愿不愿意就在那里过夜。她说她家里就只她一个人,她的丈夫那天早晨送他妹妹到昆斯敦去了。她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谈着,斯蒂维,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脸,她站得离我非常近,我差不多都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最后当我把奶罐还给她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硬要把我往门里面拉,还说:“快进来,就在这儿过夜吧。你完全不用害怕。这屋里除了咱俩什么人也没有……”我没有肯进去,斯蒂维。我向她道了谢,仍开始走我的路,浑身全都像发烧一样。走到大路上第一个拐角的地方我回头望望,她仍然还站在门口。

达文的故事的最后几个字一直在他的记忆中回荡,他故事中的那个女人已变成了他坐在学校的车上开过克莱恩时曾经见到的站在屋门口的农妇的形象,这是她的民族和他自己的民族的一个典型的象征,一个蝙蝠一样的心灵在黑暗中、在隐秘中、在孤独中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通过一个毫无忸怩之态的女人的眼神、声音和姿态,邀请一个陌生人到她的床上去。

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一个年轻的声音叫喊着:

——啊,老爷,是您自己的姑娘,先生!今天的第一束鲜花,老爷。买下这束可爱的鲜花吧。好吗,老爷?

她向他举过来的鲜花和她那年轻的蓝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仿佛正好表现出毫无忸怩之态的天真形象,他于是不禁停了下来,但不久那形象便消失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的破烂衣衫、潮湿而粗糙的头发和顽皮的脸。

——买下吧,老爷!别忘了您自己的姑娘,先生!

——我没有钱,斯蒂芬说。

——买下这些可爱的花吧,行不行,老爷?只要一个便士。

——你没听见我刚才讲的话吗?斯蒂芬向她低过头去问道。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没有钱。我再对你说一遍。

——啊,将来您肯定会有钱的,老爷,上帝保佑您,那女孩稍等了一会儿回答说。

——那也许吧,斯蒂芬说,但我看恐怕不一定。

他很快离开了她,担心她那亲昵的表现会进而转为对他喋喋不休,再说他也不愿碍她的事,妨碍她向别的人,一个从英格兰来的旅游家或者三一学校的学生什么的,兜售她的鲜花。他沿着一直走去的那条格拉夫顿大街,进一步延长了那令人沮丧的贫穷景象。在那条街的闹区有一块纪念沃尔弗·托恩的石碑,他还记得当年立这块碑时,他和父亲一起来参加了那个仪式。他一想起当时对托恩表示崇敬的那俗不可耐的仪式,简直感到十分痛心。那时还有坐在一辆漂亮的车子里前来参加仪式的四位法国代表,其中有一个微笑着的胖小伙子,用一根棍挑着一块牌子,那上面写着Vive l'Irlande几个字。

但是斯蒂芬广场上的树木却散发出雨水的芬芳,那被雨水浇透的土地也散发出它的尘世的生命的气息,一种从许多发霉的心灵中升起的淡淡的烟雾。他的前辈曾多次对他讲过的那个英勇、腐朽的城市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萎缩成一股从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生命的气息。而且他知道待会儿他进入那阴暗的学校大门之后,他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巴克·伊根和伯恩查佩尔·惠利所知的腐化堕落情景。

现在要到楼上去上法文课已经太晚了。他穿过大厅,朝通向物理实验室的那条过道走去。过道里很黑,很安静,但也并非无人守望之处。他为什么会感到这儿一定有人在守望着?是因为他曾听人说,在巴克·伊根时代,这儿有一个秘密的楼梯口吗?或者还是因为耶稣会的一切房舍都是治外地区,他现在是在一群异族人民之间活动?托恩和帕内尔的爱尔兰似乎已消失在无尽的空间中了。

他打开实验室的门,站在从满是尘土的窗口勉强照进的寒冷、阴森的光线之中。靠近大门前有一个人蹲在那里,从他瘦小的身体和灰色的衣服判断,他知道那是副教导主任正在生火。斯蒂芬轻轻关上门,朝火炉边走去。

——早,先生!我可以帮帮你的忙吗?

那神父马上抬起头来说:

——先等一等,迪达勒斯先生,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了。点火也是一种艺术,我们有陶冶性情的艺术,我们也有实用的艺术。这是一种实用的艺术。

——我也来试着学一学,斯蒂芬说。

——煤不要加得太多,副教导主任说,一边两手不停地忙活着,这是生火的秘密之一。

他从袈裟旁边的口袋里掏出四个蜡烛头,灵巧地把它们跟煤块和一些揉皱的纸团一起放进炉子里去。斯蒂芬一声不响地在一旁观望着。他这样跪在一块方砖上点火,忙着把纸团和蜡烛头一件一件往炉子里放,那样子似乎使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恭顺的神父,他仿佛是上帝的祭司,正在一个空荡荡的神庙里准备着向神献祭。他那已退色的破旧的袈裟也像是一件朴素的祭司的布袍,覆盖着这个跪着的形象,而这个人如果让他穿上法衣或穿上挂满铃铛的主教服装,他就会感到极不舒服。由于长时间慢吞吞地为主操劳——点燃圣坛上的炉火、对一切听到的话严格保密、侍候尘世的凡人、不论奉派进行任何工作都积极行动——他的身体已经变得相当衰老,可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圣徒或教皇的美。不,他的灵魂本身也由于那种操劳只是变得越来越老,却并没有显得和光明和美更为接近,或者向外散发出表现他的庄严神圣的甜蜜的气息——剩下的只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意志,它在接受命令时的反应也并不比爱情或战斗所引起的反应更为强烈,他的又干又瘦的衰老的身躯,由于覆盖上一层银灰色的绒毛已全部变灰了。

副教导主任蹲下身去,观望木棍被火烧着的情况。完全为了打破沉默,斯蒂芬说:

——我敢肯定我可生不着一炉火。

——你是一位艺术家,是不是,迪达勒斯先生?副教导主任说,抬头望着他眨了眨灰色的眼睛。艺术家的目的是创造美的东西。但到底什么叫美那可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思索着这个难题,慢慢搓了搓自己的干枯的手。

——你现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他问道。

——亚奎纳斯,斯蒂芬回答说,说是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

——在咱们眼前的这一堆火,副教导主任说,看起来也令人感到很愉快。那么它也可以算作美吗?

——从视觉所能体会到的情况来看,这里我想也包含着美的感受的意义,它就应该算是美。可是亚奎纳斯也说过bonum est in quod tendit appetitus。从它能满足动物对温暖的要求来说,火是一种善。可是在地狱里,火却是一种恶。

——完全是这样,副教导主任说,你的话正好说在点子上了。

他敏捷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让门半开着说:

——据说生火时有点风会有很大的帮助。

在他回到火炉边时,步子很轻快,但微微有点儿瘸,斯蒂芬从他毫无热情的灰眼睛里,看到一个耶稣徒安静的灵魂正观望着他。他和伊格内修斯一样有点瘸,可是他的眼睛却完全没有伊格内修斯热情的火花。甚至传说中他们那一帮人所使用的计谋,一个比记载机密、微妙的机智的神话书中所记载的更为微妙和更为机密的计谋,也没有能够在他的心中燃起耶稣门徒的热情。他仿佛是完全按照吩咐,为了给上帝带来更大的荣誉,在使用着人世的计谋、智能和机智,他在使用它们时没有任何欢乐,对它们在恶人身上的出现也没有任何仇恨,而只是带着坚定的绝对服从的姿态,还它们一个本来面目,而尽管他整天一声不响地操劳着,他似乎对他的主人并不喜爱,对他所干的那些事,如果真有热情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完全像造物者所要求的那样,他是similiter atque senis baculus,像老人手中的一根手杖,在深夜走在路上或遇上恶劣天气的时候,可以做个依靠,在花园的凳子上可以和一位太太送他的花束放在一块儿,有时也可以把它举起来对人进行威胁。

副教导主任回到火炉边,开始抚摸自己的下巴。

——关于这个美学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听到你的意见呢?他问道。

——我的意见!斯蒂芬惊愕地说,我要是运气好,十天半个月也许能碰上一点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

——这类问题是非常深奥的,迪达勒斯先生,副教导主任说,这仿佛像在莫黑山的峭壁上观望下面的深渊。许多人跳进深渊便再也没有回来。只有那些受过潜水训练的潜水员可以进入深渊里去,进行一番探索,然后再浮到水面上来。

——如果你讲的是思索问题,先生,斯蒂芬说,那我也敢肯定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独立思考这种东西,因为一切人的思索必须受它自己的规律的限制。

——哈!

——就我的需要来说,我依靠亚里士多德和亚奎纳斯的一两个概念所发出的光就足够我在目前进行工作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它们只是为了让它们为我所用,作为我的向导,然后我要依靠它们发出的光干一点我所要干的事。如果那个灯光冒出黑烟或者发出臭味,那我就要调整一下它的灯芯。如果它变得不够亮了,那我就要把它卖掉,另外再买一盏。

——耶庇克蒂忒斯也有一盏灯,副教导主任说,那盏灯在他死后卖了个很好的价钱。那就是他靠着它写出哲学论文的那盏灯。你知道耶庇克蒂忒斯是谁吗?

——一位老先生,斯蒂芬哑着嗓子说,他曾经说过,一个人的灵魂完全像装在柳条筐里的一筐水。

——他曾用一种非常朴实的语言对我们说,副教导主任接着说,有一次他在一尊神像前面放上了一盏铁铸的灯,后来一个小偷把灯偷走了。那位哲学家怎么办呢?他想了想偷窃是小偷的本性,因此决定第二天去买一盏瓦灯,不再用铁灯了。

副教导主任放进炉子里的蜡烛头散发出烧焦的蜡油味道,那气味在斯蒂芬的意识中竟和他们的铿锵话语声融混在一起了,柳条筐和灯,灯和柳条筐。那神父的声音也显得响亮而铿锵有调。斯蒂芬的思想本能地停滞住了,那奇怪的声音和形象,那好像一盏没点着的灯或像一个焦距错误的反光镜中的神父的脸,都使他的思想停止活动了。在这张脸后面,或者脸里面有什么东西呢?是一个呆痴、麻木的灵魂,或者还是一团充满智慧,并能表现出上帝的愤怒的包藏着雷电的乌云?

——我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灯,先生,斯蒂芬说。

——毫无问题,副教导主任说。

——在美学讨论中,斯蒂芬说,有一个很大的困难,那就是很难知道我们在使用某些词句时,根据的是文学传统还是市井间的传统。我记得纽曼有一句话说到圣母玛利亚,说她由所有的圣徒陪伴着。可是这个字在市井间使用起来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希望我没有绊住你。

——不不,我也没有什么事,副教导主任客气地说。

——不,不,斯蒂芬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副教导主任连忙回答说,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讲的是绊住那个词儿。

他向前伸出下巴,干咳了几声。

——还回到灯的问题上来,他说,往灯里加油也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你必须选择纯净的油,往里加的时候你还必须非常小心,不要让它流在灯外面,也不要让油从漏斗口上漫出来。

——什么漏斗?斯蒂芬问道。

——就是你用它往灯里灌油的那种漏斗。

——那个?斯蒂芬说,那东西叫漏斗,那不是通盘吗?

——什么是通盘?

——就是那个。那个……漏斗。

——这东西在爱尔兰语里叫通盘吗?副教导主任问道,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听说过这个词儿。

——在下德拉蒙康德拉一带这东西叫作通盘,斯蒂芬大笑着说,那里的人英语可都是说得呱呱叫的。

——通盘,副教导主任沉思着说,这个词再有趣不过了。我一定得把它记住。说真的,我一定得把它记住。

他这种客气的外貌看来有些虚假,斯蒂芬几乎是用寓言中长兄看待回头浪子的眼神注视着这位英格兰的皈依者。这个待在爱尔兰的可怜的英格兰人,在一阵热闹的精神转变的仪式之后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他似乎是在那个充满阴谋、痛苦、嫉妒、斗争和卑鄙行为的奇怪的戏快要演完的时候才走进耶稣教会的历史舞台的——他由于姗姗来迟,是一个精神上的后辈。他的宗教思想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也许他有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一群严肃的离经叛道的人们中间,他只看到耶稣是人类的救星,而对于整个宗教的那一套虚假的仪式非常厌恶。难道在无数派别斗争的混乱中,在什么六大原则会、特殊人、种子和蛇洗礼会、命运先于人世论者等种种混乱派别的胡言乱语之中,他却会感到需要一种出自内心的虔诚吗?难道是在他像缠绕一团棉线一样,把他关于在圣坛前行一次额手礼便会带来一股仙气,或者关于圣灵诞生的细致微妙的思绪,绎到了尽头的时候,忽然发现了真正的宗教吗?再不然难道是他坐在某一个铁皮顶的小教堂门口,打着哈欠细数着教堂收到的便士的时候,耶稣基督碰了他一下,让他跟着走,他也就像坐在税务局前的那个门徒一样跟着他走了吗?

副教导主任又重新念叨着那个词。

——通盘!哎呀,真是太有趣了!

——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似乎比这个更有趣得多。艺术家们尽一切力量用一团泥表现的美究竟是什么东西,斯蒂芬冷静地说。

这个小词儿似乎让他把他的灵敏感觉的剑尖指向了这个有礼貌的时刻警惕着的敌人。一想到现在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是本·琼森的同胞,他不禁有一种很难堪的感觉。他想:

——我们两人刚才谈话所使用的这种语言原来是他的语言,后来才变成了我的语言。像家、基督、麦酒、主人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多么不相同啊!我在说这些词和写这些字的时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他的语言对我是那样地熟悉,又是那样地生疏,对我它永远只能是一种后天学来的语言。那些字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声音拒绝说出这些字。我的灵魂对他这种语言的阴森含义感到不安。

——要分清什么是美,什么是崇高,副教导主任补充说,分清什么是道德上的美和什么是物质上的美。还要弄清楚对各种不同的艺术来说,什么样的美最适合于什么样的艺术。这是我们应该加以研究的一些有趣的问题。

副教导主任的坚定和枯燥的声音忽然让斯蒂芬感到极不舒服,他于是沉默下来。从远处的楼梯口传来许多皮靴声和混乱的说话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在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的时候,副教导主任用一种下结论的口气说,必须注意这里存在着一种因为缺乏营养而陷于枯竭的危险。首先你必须设法取得学位。你应该把这件事当作你的第一个目标。然后一点一点你自然会看清你的道路了。我指的是各个方面的道路,你的生活道路和你进行思维的道路。在一开始这可能有点像骑着自行车爬高山。你比如像穆南先生。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爬到山顶上去。可是他终于爬上去了。

——我可能没有他那种才能,斯蒂芬平静地说。

——这个谁也不知道,副教导主任微笑着说,咱们自己谁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大才能。但我们肯定绝不能泄气。Per aspera ad astra.

他匆匆离开火炉,走到楼梯口去,看着正进来的艺术班第一班的同学。

斯蒂芬倚在火炉边,听见他轻快地一视同仁地对班上的每一个同学打招呼,并且几乎可以看到一些比较无礼的学生坦率的微笑。这时一种凄凉和悲悯的感情像露水一样洒在他那容易感伤的心上,他对这个具有武士气派的洛约拉的忠实信徒,这个教会里的后娘的儿子感到十分同情,这个人说话比教会里其他的人更随便,这个人他永远也不会称他教父,但是这个人有一个比他们更为坚定的灵魂。他同时还想到,这个人和他的那些伙伴,由于在他们的一生中一直在上帝的审判台前为一些轻快的、缺乏热情的、安分的灵魂乞求恩惠,所以他们不仅在那些出世者的眼前,而且也在普通世人的眼前赢得了一定的声誉。

坐在那个阴暗的实验室最高处布满蛛网的窗子下面的一些学生,用他们沉重的靴子表现的那一阵热情,说明上课的教授已经进入教室了。教师开始点名,学生回答的声音各式各样,最后点到了彼得·伯恩。

——到!

从高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回答,紧接着从别的座位上发出一阵表示抗议的咳嗽声。

那教授稍微停了一停,然后又接着往下点名:

——克兰利!

没有人回答。

——克兰利先生!

斯蒂芬因为想到他这位朋友的学习情况,一阵微笑掠过了他的脸。

——到豹镇去打听打听他吧!他背后一个声音说。

斯蒂芬很快转头去看,可是衬着后面的灰色的光,他所看到的莫伊尼汉的尖着嘴的脸却一点表情也没有。黑板上写出了一个公式。在一片翻动练习簿的沙沙声中斯蒂芬又转过身去说:

——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一点纸吧。

——你怎么搞的,连纸也没有一张了?莫伊尼汉咧开嘴笑着说。

他从拍纸簿上扯下一张递给他,对他耳语说:

——在情况必要的时候,任何一个外行人或女人都能干得了的。

一字不落地照抄在那片纸上的公式、老师在演算中的化简和展开的算式、那些像鬼魂一样表示着力量和速度的符号等,既使斯蒂芬感到有趣也使他感到疲劳。他曾听见有人说这位老教授是一个持无神论的自由思想家。啊,这讨厌的阴暗无聊的日子!它简直仿佛是一个盛满毫无痛苦但却颇有耐心的意识的深潭,在这里面数学家的灵魂可以四处游逛,在一层层由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暗淡的余晖组成的平原上,建造他们的又细又长的各种结构,并向愈来愈大、愈来愈远和愈来愈无法捉摸的宇宙的边沿,不停散发出迅速扩大的光环。

——所以我们一定要区分什么是椭圆形,什么是椭圆球体。也许你们诸位都很熟悉W.S.吉尔伯特先生的作品。他在一支歌中曾经讲到,一个会打弹子的真正行家就必须这样来玩:

在一张铺着虚假的绒布的台子上

用一个弯弯曲曲的弹子棒

打着一个椭圆形的弹子。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一个形状是椭圆体的球,而那椭圆体是完全合乎我刚才讲的关于它的中轴的规律的。

莫伊尼汉向斯蒂芬的耳边歪过头来,低声说:

——椭圆球什么价钱!快来追我吧,小姐们,我已经参加了骑兵部队。

他的这位同学的这种粗野的幽默,像一阵飓风穿透了斯蒂芬的闭关自守的心灵,软塌塌的教士们的服装都似乎忽然具有了欢乐的生命,它们在一个无人管事的安息日不停地摇晃着,到处蹦蹦跳跳,这一教区的各种人物形象都从这些被风吹动的衣服中显现出来,其中有副教导主任,有戴着用灰色的毛发做成的帽子的身材高大的卖花人,有校长,有写下虔诚诗句的长着一头软发的小教士,有经济学教授的矮墩墩的农民形象,有年轻的讲心灵科学的教授的高瘦的形体,他在楼梯口和他班上的同学们讨论关于良心的问题,那样子真像一只长颈鹿站在一群羚羊之中伸头吃着高处的树叶。还有这里的兄弟会的负责人、长着一双流氓眼睛的圆脑袋的教意大利文的胖教授等。他们跑着、走着、蹦着、跳着,全都把长衣服搂起来准备做跳背游戏,一个接一个趴在别人的背上,拼命摇晃身子发出虚假的大笑,大家胡乱拍打着别人的屁股,又因为这种粗野的下流玩笑大笑不止,他们彼此用大家熟悉的诨名相称呼,忽然又对某人过于粗野的行为装作一本正经表示抗议,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用手捂着嘴低声耳语。

讲课的那位教授走到墙边的一些玻璃匣子前面,他从一个放玻璃匣子的架子上拿下一套弹簧,仔细吹掉上面各处的灰尘,很小心地把它拿到桌边来,用一个手指头指着它,开始他的讲演。他解释说,现代做弹簧的铁丝是一种叫作赛白金的合金做成的,这种合金是不久前由F.W.马蒂诺发明的。

他非常清晰地念出了那位发明家简写的名字。莫伊尼汉在斯蒂芬的背后低声说:

——就是那位无人不知的清水马丁!

——问问他,斯蒂芬转过头去厌倦地勉强开玩笑说,是否他要找个人去坐电椅。告诉他我可以去。

莫伊尼汉看到教授正低头看着他的弹簧,便从板凳上站起来把右手手指窝得嘣嘣响,学着街上野孩子哭泣的声音喊叫着。

——求求你,老师!这孩子专喜欢讲些脏话,老师。

——赛白金,那教授严肃地说,比德国的银子还要好,因为不管温度怎么变化,它的抗热系数都比较低。这赛白金金丝是绝缘的,用来绝缘的这些丝线是绕在黑色的橡皮管上,就是我手指指的这个地方。如果每根丝单绕就会有一股额外的电流穿透到弹簧里去。这橡皮管是用热石蜡浸透过的……

在斯蒂芬下面的一条板凳上有一个尖利的北爱尔兰的口音说:

——老师可能问我们一些关于应用科学的问题吗?

那位教授开始严肃地翻来覆去解释纯科学和应用科学这两个词儿。一个戴金边眼镜身材高大的学生带着迷惘的神态看着那个提问题的人。莫伊尼汉从后面用他本来的声音低声说:

——凭他那一磅肉来说,麦卡利斯特难道不是一个魔鬼吗?

斯蒂芬冷冷地低头看着他下面的一个椭圆形的脑袋,那脑袋上乱七八糟地长着一头像棕绳一样棕红色的头发。那声音、那腔调、那提问人的头脑都使他非常讨厌,他甚至听任这种厌恶情绪发展成一种有意夸大的愤怒,刻薄地想着,这个学生的父亲要是把他的儿子送到贝尔法斯特去上学那岂不更好得多,这样他还会省下一大笔火车费用哩。

他下面的那个椭圆形的脑袋瓜儿对他这种思想上的暗箭并没有回过头来加以反击,可是很快这支箭却又飞回到弓弦上来,因为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学生的像白纸一样苍白的脸。

——这段话可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连忙对自己说。这话后面那条板凳上的那位滑稽的爱尔兰人早就说过。安静一些吧。你能肯定说,你的民族的灵魂是被谁给出卖了?你们的那些上帝的选民是被谁出卖的?——是被问话的人还是被那个取笑他的人呢?安静一些吧。记住耶庇克蒂忒斯的话。他在这个时候,用这种声调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而且把科学两个字念得像一个字一样,这也许是他的性格决定的。

那位教授的拉长的声音一直围绕着他所讲的那个弹簧慢慢在教室里漾开,随着弹簧阻抗的成倍增长,他那声音也成倍地,成三倍、四倍地加强了催眠的力量。

莫伊尼汉听到远处的铃声,从背后发出一声喊叫:

——该下课了,先生们!

教室前的门厅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大声谈着话。在门口一张桌上放着两幅带框的照片,这两幅照片中间放着一长条纸,乱七八糟的签名形成了一个很不规则的拖长的尾巴。麦卡恩在成群的学生们中间兴致勃勃地来回奔跑,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回答别人的指责,把一个又一个学生领到桌边去。在里面的大厅里副教导主任正站在那里和一位年轻教授谈话,他严肃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有时点点头。

斯蒂芬在门口被人群阻拦住,只好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在一顶宽边的耷拉着的软帽子下面,克兰利的黑眼睛正盯着他。

——你签名了吗?斯蒂芬问道。

克兰利闭上了又宽又薄的嘴唇,稍微想了一想回答说:

——Ego habeo.

这是要干什么?

——Quod?

——这是要干什么?

克兰利向斯蒂芬转过他那苍白的脸,温和地同时又充满怨恨地说:

——Per pax universalis.

斯蒂芬指着沙皇的照片说:

——他长着一张头脑发昏的基督的脸。

他说话的声音里所表现的轻蔑和愤怒,使得本来安静地观望着大厅墙壁上的画轴的克兰利对他转过脸来。

——你生气了吗?他问道。

——没有,斯蒂芬回答说。

——你的情绪很不好吧?

——没有。

——Credo ut vos sanguinarius mendax estis,克兰利说,quia facies vostra monstrat ut vos in damno malo humore estis.

莫伊尼汉在走向桌边的时候对斯蒂芬耳语说:

——麦卡恩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他准备洒掉最后的一滴。一个崭新的世界。再没有什么让那些狗杂种更高兴的事,也没有人会选那些狗杂种了。

对他这种十分肯定的态度斯蒂芬不禁笑了笑,在莫伊尼汉走过去以后,他又转过头来望着克兰利。

——也许你能告诉我,他说,他为什么这样毫无顾忌地把他的心里话告诉我。你能说得清吗?

克兰利的前额上出现了某种生气的神态。他转身望着那张桌子,那里莫伊尼汉正低下头去在那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又冷冷地说:

——一个马屁精!

——Quis est in malo humors,斯蒂芬说,ego aut vus?

克兰利对他的奚落没有在意。他正不高兴地仔细琢磨他自己的这个判断,接着他仍然用那种冷冷的、强有力的声音说:

——一个他妈的该死的马屁精,他就是那么个玩意儿!

这是他对任何一个已死去的友情的一句评语,斯蒂芬心里想,将来有一天他对他是否也会这样说。那迟钝的话语像一团烂泥上的石块一样慢慢沉下去,让人听不见了。斯蒂芬简直是看到它在往下沉,这样的情景他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他感到它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上。克兰利的话不像达文所讲的话,因为它既缺乏伊丽莎白时代英语的那种精巧的成语,也没有那种巧妙地加以改装的爱尔兰俏皮话。它那种拖长的声音不过是由荒凉、腐烂的海港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码头嘈杂声的回音,它的力量也不过是由威克洛的一个讲台平淡地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神圣高论的反响。

克兰利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了,这时麦卡恩正从大厅的那一头朝他们快步走过来。

——你们在这儿!麦卡恩兴致勃勃地说。

——我在这儿!斯蒂芬说。

——和平常一样又迟到了。你就不能把你的进步倾向跟遵守时刻结合在一块儿吗?

——你这个问题完全不相干,斯蒂芬说,下一步干什么。

他含笑的眼睛直盯着从这位宣传家胸前口袋里伸出来的一根用银纸包着的牛奶巧克力糖。一小群听众围过来,要听他们两人斗智。一个皮肤发蓝的瘦小的长着一头黑发的学生把脸伸在他们两人中间,在他们每说一句话的时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要用他张开的湿润的嘴捕捉住在他眼前飞过的每一句话。克兰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小的灰色皮球,转来转去仔细研究着。

——下一步?麦卡恩说,嗬!

他大笑着咳嗽了几声,满脸含笑,两次捋了捋挂在他那宽大的下巴底下的稻草一样的山羊胡。

——下一步该做的事,就是在这个证书上签名。

——我要是签名了,你给我多少,斯蒂芬问道。

——我以为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麦卡恩说。

这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学生四周看看,然后用一种含糊的悲伤的声调对他身边的人说。

——真见鬼,这可是个奇怪的想法,我认为这种想法,叫作只认得钱。

他说完后,大家全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对他的话在意。于是他转过他那长得像马一样的橄榄色的脸,望着斯蒂芬,意思要让他讲几句。

麦卡恩开始热情而滔滔不绝地讲起沙皇的诏书,讲起斯特德、普遍裁军、对国际纠纷的仲裁、时代的迹象、新的人类,和一种将使所有的社会全都负起责任来,以最小的代价求得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新福音。

他的话刚一说完,那个吉卜赛学生立即报以欢呼声:

——让我们为整个人类的兄弟般的团结三呼万岁!

——说下去,坦普尔,他旁边的一个矮胖的、脸色红润的学生说,回头我请你喝一瓶。

——我的信念是建立全人类的兄弟般的团结,坦普尔说,用他的椭圆形的黑眼睛向四周望望。马克思只不过是一个大傻瓜。

克兰利使劲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让他别再说下去了,他很不安地微笑着重复说:

——别上火,别上火,别上火!

坦普尔挣脱了胳膊,嘴角上挂着唾沫星子,仍然继续说:

——社会主义是一个爱尔兰人开创的,第一个在欧洲宣传思想自由的是柯林斯。那是两百年以前的事了。那位米德尔塞克斯的哲学家不相信神父们搞的那套玩意儿。让我们为约翰·安东尼·柯林斯三呼万岁吧!

站在那一圈人最外边的一个人尖着嗓子回答说:

——万岁!万岁!

莫伊尼汉在斯蒂芬的耳边低声说:

——关于约翰·安东尼的可怜的小妹妹可怎么办:

洛蒂·柯林斯丢掉了她的裤衩;

好心人,你能不能把你的借给她?

斯蒂芬大笑起来,莫伊尼汉看到他笑,感到很高兴,于是又接着低声说:

——关于约翰·安东尼·柯林斯,我们可以多拿出五个先令来打赌。

——我在等待你的回答哩,麦卡恩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的那些事我丝毫不感兴趣,斯蒂芬厌倦地说,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干吗还要这样吵吵嚷嚷呢?

——那好吧!麦卡恩说,吧嗒了一下嘴唇。那么说,你是一个反动派?

——你以为你挥舞你那根木头剑,斯蒂芬问道,我就会对你另眼看待了吗?

——这不过是打比喻!麦卡恩仍板着脸说,让咱们来谈谈事实。

斯蒂芬脸一红转过身去。麦卡恩仍然寸步不让,他怀着敌意说:

——那些较小的诗人,我想,对这些什么普遍和平的小问题是不会感兴趣的。

克兰利扬起头来,把他的皮球举在那两个学生中间,表示要让他们议和,他说:

——Pax super totum sanguinarium globum.

斯蒂芬从那些旁观者的身边走开,向着沙皇的头像愤怒地一耸肩膀说:

——留着你们的那个偶像吧。如果我们必须有一个耶稣,那就让我们有一个完全合法的耶稣。

——天理良心,这句话可是说在点子上了!那个吉卜赛学生对周围的人说,这句话说得真漂亮。这种说法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仿佛要吞下这句话,咽下了哽在他喉咙里的口水,然后他摸摸自己的花呢帽的顶盖,转向斯蒂芬说:

——请原谅,先生,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感到身边的同学们正向他挤过来,因而对他们说:

——我现在真想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一次转向斯蒂芬,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相不相信耶稣基督?我的信仰是人。当然,我不知道你对人相信不相信。我崇拜你,先生。我崇拜不受一切宗教影响的人的头脑。你刚才那句话就是你对耶稣的心灵的见解吗?

——说下去,坦普尔,那个红脸盘的矮胖学生说,一如他往常的习惯,现在又回到他最早的想法上去,那瓶酒还等着你哩。

他认为我是一个白痴,坦普尔对斯蒂芬解释说,因为我相信人的智力的巨大威力。

克兰利和斯蒂芬以及他的崇拜者一起挽起手来说:

——Nos ad manum ballum jocabimus.

斯蒂芬在被拉走的时候,看到了麦卡恩那张小鼻子小眼儿的通红的脸。

——我的签字没有任何作用,他客气地说,你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是完全对的。让我也按我的路往下走吧。

——迪达勒斯,麦卡恩干脆地说,我相信你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可是你也应该理解到利他主义的可贵和个人对人类的责任。

又一个声音说:

——让有才气的怪僻之论停留在这个运动外边,看来比让它混到运动里边来要更好一些。

斯蒂芬听出那是麦卡利斯特的粗哑的声音,因而并没有向那边转过头去。克兰利一本正经地在一大堆学生中间向前挤着,让斯蒂芬和坦普尔护在他的两边,那样子仿佛是一位大祭司在他的助手陪伴下正向祭坛走去。

坦普尔急切地向克兰利的胸前俯过身子去说: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麦卡利斯特在讲些什么?那小子对你非常嫉妒。你看出来了没有?我敢打赌克兰利完全没有看出来。我敢他妈的发誓,我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在他们走过里面的大厅的时候,副教导主任正极力想从那个和他谈话的学生身边脱身。他站在楼梯口,一只脚踏在楼梯最下一层阶梯上,撩起他的破旧的袈裟像女人似的小心翼翼的往上爬去,不时还点头重复说:

——这完全无可怀疑,哈克特先生!太好了!完全无可怀疑!

在大厅中间学校教会的负责人正严肃地、用一种温和而毫不饶人的口气在和一个寄宿生讲话。他一边说一边皱起他那满是斑点的眉头,而其在说话中还不时咬着一个很小的铅笔头。

——我希望新生今天都会来了。艺术班第一班是肯定会来的。艺术二班也会来。可是我们一定要把新生的情况全都弄清楚。

当他们走过门口的时候,坦普尔又向克兰利俯过身来急促地低声说:

——你可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在他们让他皈依上帝以前就已经结过婚了。他的老婆孩子都没有住在这里。他妈的,这可是我从没听说过的一件最稀奇的事!嗯?

他的耳语慢慢变成了狡猾的咯咯的大笑声。他们一走过那个门洞,克兰利马上粗暴地抓住他的脖子使劲摇晃着说:

——你这个该死的他妈的笨蛋!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在整个这个他妈的浑蛋的世界上,你知道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浑蛋的大傻瓜了!

坦普尔使劲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仍暗暗感到满意,大笑不止,克兰利却一直粗暴地摇晃着他,一个劲儿重复说:

——一个他妈的该死的浑蛋白痴!

他们走过了长满荒草的花园。穿着一身笨重、宽大衣服的校长,沿着一条小道朝他们走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念着他的祷文。走到小道尽头的时候,他停下来朝他们这边望着。那几个学生向他敬礼,坦普尔和刚才一样用手摸了摸他的帽子的顶盖。他们一声不响仍然向前走去。在他们走近那条胡同的时候,斯蒂芬听到玩球的人用手打在一个湿水的球上的声音,并且听到每打一下达文都发出一阵激动的叫喊。

达文坐在一只木箱上看他们打球,这三个学生也在那里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坦普尔横着身子向斯蒂芬靠过来说:

——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你相信让·雅克·卢梭是一个规矩人吗?

斯蒂芬马上大笑起来。克兰利从脚边的草地上拾起一块破木桶板,立即转过身来严厉地说:

——坦普尔,我向活着的上帝发誓,你要是敢,你知道吗,再吱声和任何人谈任何问题,我就会立刻把你宰了。

——我想,斯蒂芬说,他完全和你一样是一个容易感情冲动的人。

——去他妈的吧,让他见鬼去!克兰利爽朗地说,可别再跟他谈话了。说真的,你要是跟坦普尔谈话,你知道吗,还不如跟一个他妈的破夜壶去谈哩。回家吧,坦普尔。看在上帝的面上,回家去吧。

——我根本不拿你他妈的当回事,克兰利,坦普尔回答说,他一边躲开那举起的木桶板,一边用手指着斯蒂芬。他是我在这个学院里见到的唯一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学院!独立思考!克兰利大叫着说,回家去吧,见你的鬼去,因为你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浑蛋。

——我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坦普尔说,他那句话说得完全对。我为我自己多愁善感感到骄傲。

他斜着身子走出胡同,脸上仍挂着狡猾的微笑。克兰利脸上毫无表情地一直看着他。

——你瞧他!他说,你过去见过这样一个慌慌张张的家伙吗?

他这句话招来了一个学生的一阵奇怪的大笑,他那时正靠墙根站着,高顶的帽子盖在眼睛上。那笑声调门很高,发笑的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因而那声音简直像大象的一声长鸣。这学生止不住浑身抖动着,为了让自己止住这欢乐的笑声,他显得十分高兴地用双手揉着自己的腰。

——林奇已经醒了,克兰利说。

林奇伸了伸懒腰,挺了挺胸脯,作为回答。

——林奇挺出他的胸脯,斯蒂芬说,作为对生活的一种批评。

林奇嘣嘣地敲着自己的胸脯说:

——谁还对我这一身力气不服气吗?

克兰利表示不信那一套,于是两人开始摔跤。摔了一会儿两人都累得满脸通红,然后喘着气分开了手。斯蒂芬向达文弯过腰去,可是达文正一心一意看球赛,对别人的讲话完全没有在意。

——我的那个驯服的小鹅怎么样?他问道,他也签名了吗?

达文点点头说:

——你呢,斯蒂维?

斯蒂芬摇了摇头。

——你这人真可怕,斯蒂维,达文说,从嘴边拿下短杆烟斗,你总是自己干自己的。

——那么你是在要求普遍和平的请愿书上签过名了,斯蒂芬说,那我想你一定会把我那天在你房间里看到的那个小练习本烧掉吧。

达文没有回答,斯蒂芬于是开始念着小本儿里的话:

——大踏步前进,芬尼亚主义者!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芬尼亚主义者!芬尼亚主义者,报数!我向你们致敬,一,二!

——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达文说,首先和最主要的,我是一个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可你也应该完全是那样。而你生来对什么都一味冷嘲热讽,斯蒂维。

——你们下一次再用棒球棍来造反的时候,斯蒂芬说,如果想找到一个必不可少的告密的人,你们只要告诉我一声好了。在这个学校里我可以替你们找到几个的。

——我简直没法儿理解你,达文说,一会儿我听到你大声疾呼反对英国文学。现在你又在反对爱尔兰的告密者。想想你的名字和你的那些思想……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爱尔兰人?

——你现在跟我一起到纹章档案馆去,我马上就可以让你看到我们家的家谱,斯蒂芬说。

——那你就跟我们站在一起吧,达文说,你为什么不学爱尔兰文?你为什么在青年联合班刚上了一课就退出来了?

——其中一个理由你是知道的,斯蒂芬说。

达文一扬头大笑起来。

——哦,行啦,他说,就是因为某一位年轻小姐和莫兰神父吗?可那全是你自己在那儿瞎想,斯蒂维。他们只不过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罢了。

斯蒂芬沉默着把一只手友善地放在达文肩上。

——你还记得,他说,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情况吗?我们相遇的第一天早晨,你问我到新生班去怎么走,你说这句话时音调非常特别。你还记得吗?后来我听到你管那些耶稣会会员都称神父,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就常常问我自己:他真是像他说话那样天真无邪吗?

——我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人,达文说,这你知道得很清楚。那天夜晚在哈考特街你对我讲了许多关于你自己的私生活以后,上帝作证,斯蒂维,我几天都吃不下饭去。我感到非常不舒服。那天晚上我一直躺着,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你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些事情呢?

——非常感谢,斯蒂芬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简直像个妖怪。

——不,达文说,但我真希望你没有对我讲那些事情。

在斯蒂芬的友情的宁静的水面之下开始出现了一股浪潮。

——这个民族和这个国家和这种生活产生了我这样一个人,他说,我心里怎么想就一定要怎么说。

——请你尽量和我们站在一起吧,达文重复说,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是一个爱尔兰人,可是你让你的骄傲把你给制服住了。

——我的祖先抛掉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接受了另一种语言,斯蒂芬说,他们容许一小撮外国人把他们征服了。你难道认为我会拿我的身家性命来偿付他们欠下的债吗?再说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们的自由,达文说。

——从托恩的时代到帕内尔的时代,斯蒂芬说,没有一个正派、诚实的,为爱尔兰牺牲自己的生命、青春和爱情的人,不是被你们出卖给敌人或者在他最需要你们的时候被你们抛弃掉或者受到了你们的咒诅,你们扔下他又去追随另外一个人。可现在你却要我站在你们一边。我倒宁愿先看到你们全都见鬼去吧。

——他们是为他们的理想贡献了自己的生命,达文说,你相信我的话吧,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

斯蒂芬想着自己的心思,很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刚说到的那个时代,他含含糊糊地说,灵魂首先诞生了。它的诞生缓慢而阴森,比肉体的诞生更为神秘。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时候,马上就有许多网在他的周围张开,防止他飞掉。你和我谈什么民族、语言、宗教。我准备要冲破那些罗网高飞远扬。

达文搕掉了烟斗里的烟灰。

——你的话太深奥,我没法理解,斯蒂维,他说,可是一个人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自己的国家。首先是爱尔兰,斯蒂维。然后你才能说你是一个诗人或者是一个神秘主义者。

——你知道爱尔兰是个什么吗?斯蒂芬带着冷酷的愤怒的感情问道。爱尔兰是一个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

达文从他的木箱子上站起来悲伤地摇着头,朝着那些打球的人走去。但不一会儿那悲伤的情绪已经过去,他又跟克兰利和那两个刚打完球的同学热烈地争论起来。他们准备来一场有四个人参加的双打,但克兰利坚持要用他的那个球。他让它在地上跳了两三下,然后迅速地使劲一下把球朝本垒打去,随着球的撞击声,他也大叫一声:

——你的灵魂!

斯蒂芬和林奇站在一旁观望着,不久,双方都获得了很大比分。然后他扯一扯他的袖子准备走开。林奇一边跟他走一边说:

——让我们亦走吧,像克兰利说的。

斯蒂芬对他这侧面的一击不禁笑了笑。

他们又向回走,穿过花园走到大厅外面去,那里一个老态龙钟的工友正在一个布告牌上粘贴一个通知。走到台阶下面,他们停了下来,斯蒂芬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递给他的伙伴。

——我知道你很穷,他说。

——让你那下流的傲慢情绪见鬼去吧,林奇回答说。

这表明林奇很有教养的第二个证明使得斯蒂芬又笑了。

——你现在决心用下流这样的字眼来骂街,他说,这表明欧洲人的教养已经达到最高水平了。

他们各自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转身朝右边走去。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又说:

——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对怜悯和恐惧下过定义。我下过。我说……

林奇停住脚步毫不客气地说:

——你别说!我不要听!我有些不舒服。昨天晚上我跟霍兰和戈金斯都下流地喝醉了。

斯蒂芬仍然继续说:

——怜悯是使人的头脑停留于任何一种人所遭受的严肃而经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受苦的人相联系的一种感情。恐惧是使人的头脑停留于任何一种人所遭受的严肃而经常的痛苦之中,而使它和某种难于理解的原因相联系的感情。

——你再说一遍,林奇说。

斯蒂芬又慢慢地重述了他的这两个定义。

——几天前,一个小姑娘,他接着说,在伦敦街上坐上了一辆小马车。她准备去会见她多年未见的母亲。在一条街的拐角处,一辆马车的辕杆捅碎了马车的玻璃,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像五星一样的窟窿。一块又细又长像针一样的碎玻璃直刺透了她的心脏。她当场就死去了。记者们都说她死得很惨。这话不对。根据我对怜悯和恐惧所下的定义,她这种死和那两种情绪都完全不相干。

——事实上,悲伤的情绪是一张向两面观望着的脸,一面朝着恐惧,一面朝着怜悯,而这两者都不过是它的两个不同的阶段。你瞧我用的是停留这个词。我的意思是说悲哀的情绪是静态的。或者应该说任何戏剧性的情绪都是静态的。不正当的艺术所挑起的感情却是动态的,比如像欲望或者厌恶。欲望使人产生占有的念头,让人要去追求什么东西;厌恶则使人产生抛弃的念头,让人想要避开什么东西。因此凡是挑起这种情绪的艺术都是不正当的艺术,不管是淫秽的也好,还是专门说教的也好。审美的感情(我说的是这个词的一般含义)因此也是静态的。它使人的头脑停留在某一状态之中,超出于欲望和厌恶的情绪之上。

——你是说艺术绝不能挑起人的情欲,林奇说,我跟你说过,有一天在博物馆里,我用铅笔在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塑的维纳斯的屁股上写下了我的名字。你能说那不是情欲吗?

——我说的是人的正常天性,斯蒂芬说,你还跟我说过,当你还是一个在可爱的加尔默罗教会学校念书的孩子的时候,你曾经吃过好多块干牛粪。

林奇又一次发出像大象鸣叫一样的笑声,又一次用他的两手在他的两边腰胯上揉着,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哦,我吃过!我吃过!他大声叫着说。

斯蒂芬向他的这位伙伴转过脸去,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林奇在慢慢停住笑以后,也用他羞怯的眼光回看着他。那很高的尖顶帽下面的那个又细又长的扁平的脑袋让斯蒂芬想起了眼镜蛇的形象。他那眼睛也像蛇一样目光炯炯地闪着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一对看来既谦和又警觉的眼睛却被一种细微的人的气质照亮,它们仿佛变成了一个缩成一团、机智而又自怨自艾的灵魂的窗户。

——说到这一点,斯蒂芬客气地补充说,我们都不过是些普通动物。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动物。

——你当然是,林奇说。

——不过我们现在正好生活在一个心灵的世界中,斯蒂芬接着说,用不正当的美的手段挑起的情欲和厌恶都绝不能说是美的感情,这不仅仅因为在性质上它们是动态的,而且还因为它们并没超出肉体的范围。我们的肉体,纯粹依靠神经系统的反射活动,对我们害怕的东西本能地退缩,而对能够刺激我们的情欲的东西表示欢迎。我们的眼皮,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一个苍蝇要飞进我们的眼睛的时候,就会自动地闭上了。

——也并不总是这样,林奇表示不完全同意地说。

——同样的,斯蒂芬说,你的肉体对一个裸体的雕像的刺激发生反应,可是我说,那只不过是简单的神经反射活动罢了。艺术家所表现的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引起动态的感情或者纯属于肉体的激情。它唤醒,或者应该唤醒,诱发,或者应该诱发一种美的静态平衡,一种意念上的怜悯或意念上的恐惧,这种静态平衡将招致、延长以及最后消除我所说的美的节奏。

——你的话到底怎么讲呢?林奇问道。

——节奏,斯蒂芬说,是任何一个美的整体的一部分同另一部分之间,或任何一个美的整体同它的一部分或各部分之间,或者作为一个美的整体的一部分的任何部分和这个美的整体之间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学关系。

——如果你把那个叫作节奏,林奇说,那让咱们听听什么是美呢?我还要请你记住,尽管从前我曾吃过牛粪,我最赞赏的却只有美。

斯蒂芬仿佛要对他敬礼似的摸摸自己的帽子。然后脸上微微一红,把他的一只手放在林奇的厚花呢的袖子上。

——我们是对的,他说,其他的人全都错了。谈论这些东西,试图理解它们的性质,既理解之后,就设法通过这粗糙的泥块,或者它所要求的任何东西,通过作为我们的灵魂的牢门的声音、形态和色彩,来表现出,或者说来再现我们现在正试图理解的美的形象——那就是艺术。

他们这时已经走到运河的桥上,他们离开正道,沿着一排树林走过去。照在一摊死水上的刺眼的灰暗的光线、从他们头上湿漉漉的树枝上散发出的气息仿佛都极力要打断斯蒂芬的思绪。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奇说,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所表现的美?

——我刚才自己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斯蒂芬说,你这个昏头昏脑的家伙,念给你听的那第一个定义就是这个。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吗?克兰利忽然发起脾气来,他开始谈论什么威克罗火腿问题。

——我记得,林奇说,他还跟我们谈到那些该死的魔鬼一般的肥猪。

——艺术,斯蒂芬说,是人类为了美学的目的对于可感知的或者可理解的东西所做的安排。你还记得那些猪,却忘记了这个。你和克兰利,你们这一对儿真叫人毫无办法。

林奇向着多云的灰暗的天空做了一个鬼脸,接着说:

——如果要我听你这一套美学上的大道理,你至少还得给我一根香烟。对那玩意儿我可没有什么兴趣。我甚至对女人也没有兴趣。让你和你那一套都见鬼去吧。我要找到一个每年能拿到五百镑的工作。你也没有办法给我找到这么一个工作。

斯蒂芬把一包香烟递给他。林奇从里面拿出了仅有的最后一支烟,然后毫不在意地说:

——讲下去!

——亚奎纳斯,斯蒂芬说,曾说凡是使人高兴的感受就是美。

林奇点点头。

——我记得他的原话是,他说:“Pule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

——他在这里用了visa这个词,斯蒂芬说,意思是要包括各种各样的感受,不管是通过视觉或者听觉或者通过任何其他的道路感知到的东西都包括在内。这个字,虽然意义有些含糊,却也清楚地表明,引起人的欲望或者厌恶的善与恶的观念是并不包括在内的。它的意思只包括某种静态平衡,而不是动态的东西。关于真又怎么样呢?真也能够在人的头脑中产生一种静态平衡。你就绝不会用铅笔在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屁股上写上你的名字。

——那当然,林奇说,我只要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刻的维纳斯的屁股。

——因此是静态的,斯蒂芬说,据我记得,柏拉图曾说过美是真散发的光辉。这话在我看来并无任何意义,但是真和美显然是互相关联的。可以使我们用以观赏真的智力获得安抚的是可理解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关系,而可以使我们用以观赏美的想象得到安抚的却是可以感知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关系。通向真的第一步是理解智力本身的结构和规模,对智力活动本身获得了解。亚里士多德的整个一套哲学系统的基础就是他的讲心理学的那部书,而他那部书在我看来又是以这样一个论点作为基础的,那就是,同样一个属性不可能在同一个时候和在同一种关系中属于又不属于同样一个事物。通向美的第一步却是要理解想象的结构和规模,要对美的感受的活动本身有所了解。我的话说清楚了吗?

——可到底什么是美呢?林奇不耐烦地问道。再念一个定义让我听听。就只是任何我们看到并喜欢的东西!闹了半天你和亚奎纳斯所能说的也只不过是这些吗?

——让咱们拿女人来做个例子,斯蒂芬说。

——让咱们来谈谈女人!林奇热情地说。

——希腊人、土耳其人、中国人、科普特人和霍屯督人,斯蒂芬说,各自崇拜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的美。这似乎就让我们陷在一个无法逃出的迷宫里面了。但我看却有两条出路。一条是这样的一个假定:男人对女人的肉体所崇拜的任何一点都和女人为了传宗接代而具有的多方面的功能直接有关。可能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似乎甚至比你,林奇所想象的还要更无聊得多。就我来说,我不喜欢这样一条出路。这条出路只能通向优生学,而不是美学。它把你领出那迷宫后,却把你领进一个新的装饰得很花哨的教室里去,在那个教室里麦卡恩一手放在《物种起源》上,另一只手放在《新约》上对你说,你所以崇拜维纳斯的粗大的腰身,是因为你感到她将可以为你生下又肥又壮的子孙,你所以崇拜她那一对肥大的乳房,是因为你感到她将可以有足够的肥美的奶水来喂养她的也就是你的孩子。

——照你说,麦卡恩是个无比下流的骗子,林奇热情地说。

——可是另外还有一条出路,斯蒂芬大笑着说。

——那就是?林奇说。

——这样一个假定,斯蒂芬说。

这时一辆很长的平板车上面装满了破铜烂铁,从帕特里克·邓恩的医院拐角处开了过来,发出一阵刺耳的丁零哐啷的金属声,完全掩盖了斯蒂芬下面所讲的话。林奇两手捂着耳朵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咒骂着,直到那平板车过去了才算完。然后他粗暴地一转身子。斯蒂芬也转过身来,停了一会儿,他这位伙伴的怒气慢慢平息下去。

——这个假设是,斯蒂芬重复说,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尽管同样一件事物不一定所有的人看来都觉得美,但是凡欣赏一件美的事物的所有的人都一定能够在其中找到某种能够满足美的感受的各个阶段本身的要求,并和它们相适应的关系。这种可以通过这种形式让你看到,又通过另一种形式让我看到的可感知事物的关系,就必然是美的必不可少的特性。现在我们还可以从我们的老朋友圣托马斯那里再找一找,看能不能再借来几分钱的智慧。

林奇大笑了。

——听到你时不时像一个地道的行脚僧一样引用他的话,他说,真让我感到有趣极了。你自己是否偷偷在暗笑呢?

——麦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说,可能把我的美学理论叫作实用的亚奎纳斯学说。沿着美的哲学这条线来讲,我是一直追随亚奎纳斯的。但当我们接触到艺术感受现象,艺术的孕育和艺术的再生等问题的时候,我却有我自己的一套新的用语和新的个人经验。

——那当然,林奇说。不管怎么说,亚奎纳斯尽管智力过人,仍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行脚僧。可是关于那新的个人经验和新的用语等,你将来有机会再对我讲吧。现在快快讲完你的第一部分。

——谁知道呢?斯蒂芬微笑着说,也许亚奎纳斯比你更能理解我的话。他自己是一个诗人。他曾为濯足节写过一首赞美诗。那首诗开头几个词是“Pange lingua gloriosi”。他们说这首诗为赞美诗获得了最高的荣誉。那是一首含义复杂、给人很大安慰的赞美诗。我很喜欢它,但是没有任何一首赞美诗可以和费南提厄斯·佛吐纳忒斯的Vexilla Regis,那首悲哀而庄严的入场歌同日而语。

林奇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庄严而轻柔地唱起来:

Impleta sunt quoe concinit

David fideli carmine

Dicendo nationlbus

Regnavit a ligno Dens.

——实在太伟大了!他很高兴地说,这真是伟大的音乐!

他们转身向下蒙特街走去。在离拐角不远的地方,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围着一条丝巾,停下来向他们敬礼。

——你们听说考试的结果了吗?他问道,格里芬是完了。哈尔平和奥弗林通过了政府法令考试。穆南的印度语得了个第五。奥肖内西考了个第十四名。昨天晚上克拉克的那些爱尔兰老乡请他们大吃了一顿。他们都吃了许多咖喱。

他苍白肥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善意的怨恨,当他一边讲述这些胜利的消息一边往前走时,他肿眼皮的小眼睛从他们眼前消失,他微弱的尖细的声音也慢慢听不见了。

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个问题,他的眼睛和他的声音又从它们隐藏的地方显露了出来。

——是的,还有麦卡拉和我,他说,他准备学纯数学,我准备学宪法史。一共有二十种学科。我还准备学植物学。你们知道,我是野游俱乐部的成员。

他做出很庄严的样子从那两人的身边退开,同时把一双戴着羊毛手套的肥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很快从那里发出一阵被压抑着的尖细的大笑声。

——下次你们出去的时候,斯蒂芬一本正经地说,给我们带点萝卜和蒜头来,好让我们做一次烧肉。

那个胖学生纵声大笑说:

——我们野游俱乐部的成员可都是非常规矩的体面人物。上星期六我们到格伦马卢尔去了,一共有七个人。

——还有女人吧,多诺万?林奇说。

多诺万又一次把他的一只手放在胸脯上说:

——我们的目的是追求知识。

然后他急促地说:

——我听说你正在写一篇关于美学的论文。

斯蒂芬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表示并无其事。

——歌德和莱辛,多诺万说,对这个问题都写过不少文章,什么古典派,又是什么浪漫派的,简直说不清。我读过《拉奥孔》,那本书让我很感兴趣。当然那都是些唯心主义的东西,那些德国人的作品可是深奥极了。

另外那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多诺万有礼貌地向他们告别。

——我一定得走了,他轻柔而和善地说,我非常相信,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肯定的信念,我妹妹今天要给多诺万全家做煎饼当晚餐。

——再见,斯蒂芬在他的身后说,别忘了给我和我的伙伴们带萝卜。

林奇望着他的背影,嘴唇慢慢卷曲着显露出轻蔑的表情,直到最后,他的整个脸更露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态:

——想想这个好吃煎饼的屎巴巴橛儿定能找个好工作,他最后说,而我却不能不抽这种蹩脚的烟卷儿!

他们向梅里昂广场那边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向前走了一段。

——让我把我刚才讲的关于美的问题说完吧,斯蒂芬说,可感知的事物的最完美的关系,因此就必须能够和艺术感受的各个必要的阶段相适应。抓住了这一点,你就抓住了一切美的基本特点。亚奎纳斯说:Ad pulcritudinem tria requiruntur 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我把这句话翻译成这样:任何一种美必须具备三样东西,完整、和谐和光彩。这些东西是否和感受的各个阶段相适应呢?你明不明白我讲的话?

——当然,我明白,林奇说,如果你认为我也只有屎巴巴橛儿那点智慧,那你快去赶上多诺万,让他来听你讲吧。

斯蒂芬指着一个屠户的儿子扣在脑袋上的一个竹篮子。

——你看那个篮子,他说。

——我看见了,林奇说。

——为了看清那个篮子,斯蒂芬说,你的头脑首先必须把篮子和宇宙间其他一切可见的非篮子的东西区分开来。感受的第一阶段是,在你要感受的东西的周围画下一个轮廓来。一个美的形象是或者通过空间,或者通过时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可以用耳朵听见的东西通过时间呈现出来,可以用眼睛看见的东西便通过空间呈现出来。但不管空间也罢时间也罢,那美的形象,在与它无关的不可限量的空间或时间的背景上,首先必须作为一件有自己的轮廓和有自己的内容的东西被人所清楚地感知。你首先感觉到它是一件东西。你看到一件完整的东西。你感受到了它的完整性。这就是integritas 。

——一箭中的!林奇大笑着说,再讲下去。

——然后,斯蒂芬说,你沿着构成它的形式的线条,一点一点地看下去,你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内的各部分之间的平衡,你感觉到了它的结构的节奏。换句话说,紧跟在直接感知的综合活动之后的是对感受的分析。你先已经感觉到它是一件东西,现在你却感觉到它是一个东西。你感知到它复杂、多层、可分、可离,是由许多部分组成的,而这许多部分和它们的总和又是和谐的。这就是consonantia。

——又一次一箭中的!林奇俏皮地说,那么现在再告诉我什么是claritas,那你就赢得这支雪茄了。

——这个字的含义,斯蒂芬说,是相当模糊的。亚奎纳斯用了一个看来很不精确的词儿。很长一段时间来,它都使我困惑不解。你很容易想到并且相信,当时他的脑子已被一种象征主义或者唯心主义的东西所占据,以为美的最高特性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照来的光,是那物质不过是它的阴影的理念,是只不过作为它的表象的物质后面的真实。我曾经想,他要说的也许是,claritas是人对任何东西或者一种概括力中的神的意志的艺术发现和再现,它使得美的形象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形象,使得它散发出远远超过它的一切具体条件的光彩。但这是一种咬文嚼字的说法。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当你把那个篮子作为一件东西加以感知,然后又根据它的形式对它加以分析,并把它作为一个东西加以感知之后,你就会作出从逻辑上或从美学上讲唯一可以容许的一种综合。你看到它就是它被视作的那个东西,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这就是他在他那学术性的quidditas,也就是一物之所以然中所说的光彩。这种最高的特性,一个艺术家最初在想象中孕育这个美的形象时便已经感觉到了。雪莱把处于这神秘的一瞬间的心灵,美妙地比作即将熄灭的煤火。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能被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为美的和谐所陶醉的心灵透彻明晰地加以感受的那一瞬,便是美的喜悦所达到的明晰而安谧的静态平衡,这种精神状态非常像意大利的生理学家路易吉·加尔法尼,用一句和雪莱所用一样美丽的词句,称之为心灵的陶醉的那种心境。

斯蒂芬停住了,虽然他的伙伴并没有说话,他却感到他的话在他们周围唤起了一种思想的陶醉所引起的沉默。

——我刚才说的这些,他又接着说,讲的是广义的美,是美这个词在文学传统中的含义。在市井间,它的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如果从美这个词的第二种意义来谈美,我们的判断首先会受到艺术本身的影响,受到那种艺术的形式的影响。很明显,美的形象必须建立在艺术家自己的头脑或感觉和别人的头脑或感觉之间。如果你记得这一点,你就会看到艺术必须把自己划分为三种形式,一种形式接着一种形式往前推进。这三种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艺术家利用这种形式表现和他本人直接相关的形象;史诗的形式,艺术家利用这种形式表现和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间接相关的形象;戏剧的形式,艺术家利用这种形式表现和别人直接相关的形象。

——关于这一点,前几天晚上你已经对我说过,林奇说,我们还因此发生了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在我家里有一本书,斯蒂芬说,我在上面写下了许多显然比你提出的更为有趣的问题。为了回答那些问题,我想到了我现在要向你解释的这些美学上的理论。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一把做得非常漂亮的椅子,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如果我喜欢看蒙娜·丽莎的画像,那是否就一定说明那是一张画得很好的画?菲利普·克兰普顿的半身雕像是抒情的、史诗式的,还是戏剧性的?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是?

——真的,为什么不是?林奇大笑着说。

——如果一个人在愤怒的时候,用刀乱砍一块木头,斯蒂芬接着说,砍出了一头母牛的形象,那这形象算不算一件艺术品?如果不算,为什么不算?

——这个问题提得太好了,林奇说,又笑起来,这问题真带有几分学术的臭味。

——莱辛,斯蒂芬说,本来不应该拿许多雕像来加以论述。这种较为低下的艺术并不能表现出我所讲的彼此严格区分的各种形式。甚至拿文字,这最高和最偏于精神方面的艺术来说,它的各种形式也常常混淆在一起了。抒情形式,事实上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外衣装扮起来的一瞬间的感情,比如像在几百年前一个人在看到别人使劲摇桨或者把大石块运上山时发出的一阵有节奏的欢呼声。发出这欢呼声的人当时所意识到的只是他那一瞬间的感情,而不是感觉到这种感情的自身。当这一艺术家延续他的这种感情,并把他自己当作一个史诗事件的中心加以反复思索的时候,我们便看到从这种抒情的文学中出现了最简单的史诗的形式。这种形式再慢慢发展下去,到后来那种感情重心的中心点和艺术家本人之间的距离便和它和其他的人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了。这时这种叙述就不再是纯个人的东西。艺术家的人格也就慢慢渗透到那叙述本身中去,它像一片澎湃的海洋绕着那里的人物和行动不停地流动。这种进展你在《特平英雄》那古老的英国民歌里可以很容易看得出来,那民歌以第一人称开始,却以第三人称结束。当那海洋以它巨大的力量在每一个人物的周围澎湃起伏,使得每一个人物也都具有这种巨大的力量,而且使他或她形成一种正常的可以感知的美学上的生命的时候,那这叙述便具有了戏剧的形式。艺术家的人格,最初不过表现为一声喊叫或一种节奏感或一种短暂的情绪,接着它却变成了流动的闪烁着光辉的叙述,最后它更使自己升华而失去了存在,或者也可以说,使自己非人格化了。具有戏剧形式的美的形象是在人的想象中加以净化后再次投射出来的一种生命。美学的神秘,和物质的创造的神秘性一样,是逐渐形成的。一个艺术家,和创造万物的上帝一样,永远停留在他的艺术作品之内或之后或之外,人们看不见他,他已使自己升华而失去了存在,毫不在意,在一旁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设法也让它们全部升华,失去存在吧,林奇说。

霏霏细雨开始从蒙着面纱的高天降落下来,他们转进公爵的草坪,要在大雨来临之前赶到国家图书馆去。

——你到底为什么,林奇皱着眉头问道,在这个可怜的被上帝抛弃的岛国上,大谈什么美和什么想象?也难怪艺术家们在把这个国家搞得乱七八糟之后,都躲到他们的艺术作品里面或者后面去了。

雨下得更大了。他们一走过基尔德尔校园前的过道,就看到图书馆前面的拱门里已有许多学生在那里避雨。克兰利靠在一根柱子上,正用一根修尖的火柴棒剔着牙,静听着他的几个伙伴们的谈话。大门口附近还站着几个姑娘。林奇低声对斯蒂芬说:

——你爱的那个人儿也在那儿。

斯蒂芬一声不响,在那些学生下边的一个台阶上找到一个地方站下来,完全不理会越下越大的雨,却不时转眼去看看那个姑娘。她也不声不响地和她的几个伙伴站在一块。这会儿她身边没有一个神父好让她跟他调情了,他带着明显的怨恨的情绪心里想着,记起了他上一次和她见面时的情景。林奇刚才说得很对。他的头脑中的那些理论和所有的勇气刚刚已倒空了,现在已慢慢回到一种没情没绪的宁静中来。

他听到那些学生正随意谈论着。他们谈到已通过期中考试的两个医科学生,谈到在远洋客轮上找工作的机会,和行医能捞钱不能捞钱的问题。

——那全都是些空话,到爱尔兰乡村去行医肯定会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已待了两年了,他也这么说。他说那个破地方简直令人可怕。整天没别的尽是给人接生。

——那你是说在农村找一个工作,比在这个富足的城市里还要好吗?我知道有一个家伙……

——海因斯根本没有头脑。他完全是靠死用功才念毕业的,纯粹靠死用功。

——不用去管他吧。在一个大商业城市里你可以赚到很多钱。

——那要看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Ego credo ut vita pauperum est simpliciter atrox,simpliciter sanguinarius atrox,in Liverpoolio.

他们的说话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时起时落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来。她准备和她的同伴们一起走了。

那阵急促的小阵雨已慢慢过去,只是在那正方形广场中的丛林上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同时那正方形广场上的黑色的泥土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她们都站在柱廊前的台阶上,她们干净的靴子不时发出一阵啪啪声,她们安静而高兴地谈讲着,时而看看天上的云彩,举起雨伞,寻找适当的角度挡住最后的几点雨滴。时而又把伞收起来,一本正经地搂起自己的裙子。

他对她的评价是否太过分了?她的生活是否真会像一串念珠一样的简单,她的生活是否真会像一只小鸟的生活一样简单而又离奇。清早非常轻快,一天烦躁不安,到太阳落下时又感到非常疲倦?她的心是否和一只小鸟的心一样简单而又自信?

在快天亮的时候,他醒来了。啊,多么甜蜜的音乐!他的灵魂全都被露水浸湿了。在睡梦中一阵阵惨白、清凉的光的波浪从他的肢体上漂了过去。他安静地躺着,仿佛他的灵魂正躺在一潭清水中,耳边却一直响着微弱的甜蜜的音乐。他的头脑慢慢清醒过来,品尝到闪耀着黎明的清光的知识和清晨的灵感。一种像最纯的水一样纯净,像露水一样甜蜜,像音乐一样动人的精神充满了他的身心。但那精神进入他的身体时是那样的轻巧,那样的毫无激情,仿佛是那些天使长自己在对着他嘘气!他的灵魂正慢慢地醒来,害怕自己会完全清醒了。这时正是黎明前的无风的时刻,在这时疯狂的情绪都会清醒过来,奇怪的植物都会向光明展开它的叶子,飞蛾也会静静地开始飞出了。

一种心灵的陶醉!夜也已经陶醉了。在一个梦境或幻境中,他已经体会到了天使般的生活的狂喜。这仅只是一瞬间的陶醉,或者还会延续许多小时、许多年甚至许多世纪呢?

那一瞬间的灵感现在似乎忽然从各个方面,从已经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无数暧昧的情况中反射出来。那一瞬间像一点亮光一样忽然闪现,而现在从那模糊情景的团团云雾中飞出的混乱的形式却缓缓地盖住了它的余光。啊!在想象的处女的子宫里,语言文字已变得更加清新了。天使长加布里埃尔已经进入了这个处女的闺房。当白色的光焰过去以后,在他的精神中那红色的余光越变越深,最后变成了玫瑰色的充满热情的光亮,那玫瑰色的充满热情的光亮便是她的离奇的、自有其主见的心,它离奇得从不为人所知,将来也不会为人所知,它的主见先于天地之始便已经存在了。在那种充满热情的玫瑰般的火光的引诱下,众天使的歌声正从天上飘落到人间。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你简直可以迷住堕落的天使长。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这诗行从他的心中来到他的唇边,低声把它重念一遍,他感到一首维兰内尔的有力的节奏流过了他的嘴唇。那玫瑰般的火光散发出一道道它的韵律的光线;厌倦,华年,火焰,香烟,歌篇。它的光线使整个世界燃烧起来,消融了人的心和天使的心:从这玫瑰中射出的光线便是她的自有主见的心灵。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你让他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张。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后来呢?那节奏慢慢消失,停止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一拍一拍地活动起来。后来呢?后来是烟雾,那从人世的祭坛上向上飞去的香烟。

在那火焰上飘动着赞美的香烟,

它从海面上一圈圈飞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香烟从整个大地的地面上,从整个沸腾的海洋上向上飘去,那是为赞美她而升起的香烟。整个地球像一个被来回摇晃着的香炉,它本身便是一个用香料做成的大球,一个椭圆形的球。那节奏忽然终止了,从他心中发出的呼喊声已变得断断续续。他的嘴开始一次再次默默念诵着那第一节诗;接着他勉强念完了全诗的上半部分,结结巴巴,念不下去了;然后他停住了。他的心的呼号声已变得断断续续了。

那罩着面纱的无风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在赤裸裸的玻璃窗的后面,晨间的清光正在慢慢聚集。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钟声。一只鸟在啾啾鸣叫,两只鸟,三只。那钟声和鸟叫都停止了,一股冷漠的白色的光向东方和西方铺展开去,盖住了整个世界,盖住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亮。

担心一切会全部消失掉,他匆匆用胳膊撑起身子寻找纸片和铅笔。但这两样东西桌上全都没有,而只有他昨天吃晚饭时用过的一个汤盘和满是蜡泪的一个烛台,烛台的纸做的承盘还留有昨天的火焰燃烧后的痕迹。他疲倦地把手向脚那边伸去,在那里挂着的一件上衣口袋里乱摸索。他的手碰到了一支铅笔,接着还碰到一个香烟盒。他回身倒在床上,撕开香烟盒,把里面的最后一支香烟放在窗台上,开始用清晰细小的笔画在那粗糙的纸盒面上写下他那首维兰内尔诗体的几节诗。

全部写完以后,他躺在那已被压扁的枕头上,低声念了一遍。他头下枕头里结成团的毛绒使他想起了她的客厅沙发里结成团的马毛。他曾多次微笑着或者严肃地坐在那沙发上,由于对她和对他自己感到生气,止不住一再问自己为什么到那里去了,而那贴在光秃秃的炉台上面的《神圣的心》的图片更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他看她在一阵催人欲睡的谈话中向他走了过来,请他唱一支他平常唱过的那些奇怪的歌。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在那张古老的钢琴边坐了下来,用手轻轻敲打着那已满是斑纹的琴键,然后,在屋子里又一次响起的谈话声中,看着她倚立在炉台边,为他唱一支伊丽莎白时代的精巧的歌曲,唱一支悲伤而又甜蜜的难分难舍的送别歌,唱一支歌颂阿金库尔的胜利的歌曲,或一支轻快的有关绿袖姑娘的曲调。在他唱着,她听着,或者假装听着的时候,他的心便完全平静下来,可是当那些古色古香的歌曲唱完以后,他又听到了那屋子里的说话声,并记起了自己的一句充满讽刺的话:在这屋子里年轻人被人过早地用教名来称呼他们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眼睛似乎准备对他表示出全部的信任,可结果他只是徒劳地等待了一阵。她现在是轻轻移动着舞步正从他的记忆中走过,她完全像那天夜晚狂欢节舞会上的情景,一手轻轻提着白色的衣裙,一束白色的小花在她的头上轻轻颤动。她随大家一起脚步轻盈地跳着舞。她向他这边跳了过来,在走近他的时候,她微微向一边转过眼睛,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在手拉着手连成的人环断开的地方,她曾把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放了一会儿,一件柔软的商品。

——你这会儿可是一位非常少见的稀客了。

——是的,我天生是当和尚的。

——我恐怕你是一个异教徒。

——你很害怕吗?

她沿着手拉着手的那一排人群迅速从他身边跳开去,算作对他的回答,她轻巧而小心地舞着,不和任何人接触。她头上的白花随着她的舞步颤动着,在她躲进一片阴暗中去的时候,她脸上的红晕显得更浓了。

和尚!他自己的形象忽然变成了一个修道院的破坏者、一个相信异端邪说的方济各会会员,既愿意又不愿意皈依上帝,却像格拉尔蒂诺·达波尔戈·山·达尼洛一样编织出了一面轻薄的诡辩的蛛网,并在她的耳边低语。

不,这不是他的形象,这倒像是上次他见到她时和她在一起的那年轻神父的形象,那天他看到她从她的小鸽子般的眼睛里偷看着他,手里胡乱翻着她学习爱尔兰语的练习簿。

——是的,是的,那些姑娘们已经都转向我们了。这情况我每天都能看到。姑娘们已经和我们在一起。她们是我们学习语言的最好的帮手。

——还有教堂呢,莫兰神父?

——教堂也一样。和我们站在一边。那里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不要为教堂发愁了。

算了吧!他厌恶地离开那里是做得完全对的。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他没有和她打招呼,也做得完全对!他就应该让她去和她的神父调情,让她去玩弄教堂吧,因为教堂不过是基督教的下贱的厨娘。

一阵粗暴的愤怒彻底驱散了他灵魂中最后一刹那的欢乐。它残暴地彻底打碎了她的美好形象,并把那形象的碎片四散抛撒。于是她的形象的被歪曲的缩影便从四方八面飞来,在他的记忆中显现:他看到了那个穿着破旧衣服、顶着一头板结的粗糙的头发、长着淘气的孩子脸、把自己叫作他自己的姑娘、还向他要他的一束花的卖花姑娘,想到了他隔壁人家一边哐啷哐啷地洗着碗盘一边用农村歌手的拖长的音调老唱着《在基拉尔尼的湖山边》的头几节的厨娘,想到了在科克山附近的人行道上,因看到阴沟上的铁板挂住了他破烂的鞋跟,使他几乎摔倒而大笑不止的那个姑娘,还想到了他曾经看了一眼,并被她小巧的红透的嘴唇所吸引的那个姑娘,她在从雅各布饼干厂走出来的时候,回过头来对他叫着说:

——你已看到了我直直的头发和弯弯的眉毛,你喜欢吗?

然而不管他怎么对她的形象百般诋毁和嘲笑,他始终感到,他的愤怒也仍然只是对她表示爱慕的一种形式。那天他带着轻蔑的神气走出教室,其实也有些故意撒赖,他感到也许在她那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的黑眼睛后面隐藏着她的整个民族的秘密。在他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他曾经怀着怨恨的心情对自己说,她是她本国妇女的一个典型形象,她是一个在黑暗、机密和孤独中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一个像蝙蝠一样的灵魂,她没有爱情也没有罪孽地和她温和的爱人一块儿待上一会儿,然后却让他去对躲在格子后面的一位神父的耳朵低声坦白自己天真的过失。他只有粗野地对她的情人加以咒骂还可以稍稍缓解他对她的愤怒,她情人的名字、声音和长相都使他受到打击的骄傲情绪感到难以忍耐:他是一个当了神父的农民,有一个哥哥在都柏林当警察,还有一个弟弟在莫伊卡伦当招待。对他,对他那样一个就知道如何进行各种形式主义的宗教仪式的人,她可以让他看到她不加掩盖的灵魂,而对他这个宣扬永恒的想象力的教士,一个能够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经历变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辉形体的教士,她却不肯那样。

那次圣餐会上的鲜明形象又和他那一瞬间出现的充满怨恨和绝望的思想联系起来,从他那思想中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喊叫声形成了一支感恩的圣歌。

我们的断续的喊叫和悲伤的歌篇

随着圣餐会上的圣歌向天上飞扬。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现在贡献牺牲的手正高高举向苍天,

圣餐会上的酒杯都已满满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他从第一行开始大声朗诵这些诗,直到它的音乐和节奏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使它变得无比开朗而宁静,然后他一笔不苟地把那首诗全部写下来,这样用眼睛看着它,就能使他对它的感受更深了一层。写完,他又在枕头上躺下了。

清晨已经来临。四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周围生命马上就会清醒过来,带来它的一般的嘈杂声、嘶哑的说话声和充满睡意的祷告声。为了躲避那种生活,他向墙那边转过脸去,用毯子蒙着头,两眼呆呆地看着破碎的糊墙纸上画着的那些开过头的大朵的红花。他极力想用它们的那红色的光辉重新温暖他即将消失的欢乐,想象着从他躺着的地方有一条铺着红色花朵的玫瑰之路可以直通天堂。厌倦!厌倦!他对他自己永恒的热情也感到厌倦了。

一阵徐徐袭来的温暖,一种令人惆怅的厌倦从他紧包着的头上,沿着脊梁一直往下流动。他感觉到它从上往下流去,并看到他自己躺在那里,微微含笑。很快他就将入睡了。

在十年之后,他又为她写下了这首诗。十年前,她曾把她的披肩做成像帽子一样戴在头上,向静夜的空气散发出她温暖的气息,并在长满青草的路上轻轻拍打着她的双脚。那是最后一趟街车,高瘦的枣红马也了解这一点,因而在那明澈的夜晚摇动着它们的铃铛以引人注意。售票员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他们两人在蓝色的灯光下常不停地点点头。他们站在马车的阶梯上,他在上面一层,她在下面一层。他们谈话的时候,她好几次都爬上来站在他那一层上,然后又走下去,有一两次她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忘记下去了,但后来又走了下去。就让她这样吧!就让她这样吧!

从那儿童时期的智慧到他现在的愚蠢,相隔已经是十年了。他要是把他这首诗送给她,怎么样?那在吃早饭的时候,在敲开蛋壳的剥剥声中,准有人会把它拿来大声朗读。真是再愚蠢不过了!她的弟兄们一定会大笑着,伸出他们强壮有力的粗手彼此争夺着这篇诗稿。她的叔父,那个温和的神父坐在安乐椅上,将会老远举着这诗篇含笑念诵着,并对它的文学形式表示赞赏。

不,不,那简直是愚蠢。即使他把这诗给她送去,她也不会让别人看见的。不,不,她不能那样做。

他开始感到他完全冤枉了她。一种觉得她天真无邪的感觉使得他几乎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这种天真无邪,直到他通过犯罪对它有所认识以前,他一直全然不理解。这种天真无邪,在她还是天真无邪的时候,或者在她的天性第一次奇怪地受到屈辱以前,她也是绝不理解的。然后,她的灵魂,像他自己的灵魂第一次犯罪时候一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现在他回忆起她苍白的脸色,和因为女性受到阴森的羞辱而在她的眼神里表露出来的羞怯和悲伤,他心中不禁充满了万种柔肠的怜悯之情。

在他的灵魂正从狂喜进入惆怅心情的时候,她在哪里呢?精神生活本来是非常神秘的,可不可能那时候她的灵魂便已经完全感受到了他对她的崇敬?这是完全可能的。

一阵情欲的闪光又一次点燃了他的灵魂,燃烧着并充满了他的肉体。是她诱使他写下了那首维兰内尔诗,她在意识到他的情欲的时候,忽然从她充满芳香气息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了。她阴沉的、带着惆怅情绪的眼睛睁开来,对着他的眼睛。她向他献出了她的不加掩盖的灵魂,鲜艳、温暖、芬芳、丰腴,像一片闪着光的云彩把他包裹起来,像一潭具有流动生命的清水一样把他包裹起来:于是,也像雾腾腾的云彩,或者像在空中周游流动的清水,这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语言,这神秘气质的象征,也在他的头脑中流过。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你简直可以迷住堕落的天使长。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你让他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张。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在那火焰上飘动着赞美的香烟,

它从海面上一圈圈飞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我们的断续的喊叫和悲伤的歌篇,

随着圣餐会上的圣歌向天上飞扬。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现在贡献牺牲的手正高高举向苍天,

圣餐会上的酒杯都已满满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但你却仍守着我们相互凝睇的眉眼,

你肢体丰腴,神态是那样惆怅!

你对你那永恒的热情岂不感到厌倦?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华年。

它们是些什么鸟?他站在图书馆前面的台阶上,倚在一根白蜡树棍上,观望着那些鸟。它们绕着墨尔斯沃思街一所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来回飞着。三月末梢黄昏时候的天空使得它们的飞翔显得异常清晰,它们向前直冲的微微颤抖的黑色的身体,衬着天空,仿佛衬着一块软软的悬挂着的轻烟般的蓝布一样,让人看得非常清楚。

他观望着它们飞翔,一只鸟接着一只鸟:一点黑色的闪光、一扭身躯、一拍翅膀。他想在所有那些向前直冲微微颤抖着的身体飞过以前,数一数它们共有多少:六只,十只,十一只,他弄不清它们到底是双数还是单数。十二只,十三只:因为又有一对鸟儿从高空盘旋着飞下来了。它们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低一些,可永远是直线或曲线地绕着圈飞,总是从左向右飞,围着一座空中庙宇盘旋。

他倾听着它们的叫声:那声音像护墙板后面的老鼠发出的尖叫:是一种由双音符组成的尖叫声。但那声腔不像其他一些有害人类的动物的鸣叫,显得又尖又长,还带着嗡嗡声,在它们用尖嘴划破长空的时候,常常会发出震颤的音调,而且还下降三度或四度。它们的叫声,尖厉、清晰而又轻巧,简直像是从一个发出嗡嗡声的线轴上抽出的细丝一样的光线。

在他耳朵里还一直不停地响着他妈妈的哭泣声和生气的唠叨,这非人的鸣叫声对他的耳朵却是一种安慰,那绕着耸立在清澈的天空、由空气组成的庙宇盘旋着的黑色的单薄的颤抖着的身躯,有时拍打几下翅膀,有时一摆尾巴来一个急转弯,这些对于他的仍能看见他母亲的面容的眼睛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抚。

他为什么站在廊子前的台阶上,举头观望,听着它们的双重音调的鸣叫,观望着它们飞翔?他是要靠鸟占来一卜吉凶吗?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的一句话在他的思想中掠过,接着更有各种无形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翻腾,从斯韦登伯格关于鸟语的理论,一直到智力问题;他并且想到,在空中生活的生物所以能获得知识,所以能知道时间的变迁和季节的转换,是因为它们一直生活在它们固定的生活秩序中,而不像人用他们的理智完全扰乱了自己的生活秩序。

许多世纪以来,都有人像他这样抬头端详着鸟的飞翔。他上面的那柱廊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古代的某座神庙,他把疲惫的身子倚在上面的那根白蜡树棍则使他想起了鸟占术士使用的弯曲的手杖。一种对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惧扰乱着他疲惫的心灵,那是对各种符号和预兆的恐惧,对那个名字和他相同靠柳条编成的翅膀像鹰一样飞出牢笼的人的恐惧,对多思这个写作之神的恐惧,他用一只芦管在木板上写字,在他狭窄的鸟头上挂着一个两头尖尖的弯月。

他一想到那个神的形象不禁微笑了,因为这使他想到了那个戴着假发、鼻子像酒瓶一样的法官,他把一份文件举得老远阅读着,不时加上几个逗点。他并且知道,要不是因为这神的名字跟爱尔兰语的一句骂人话非常相近,他是不会记得那个名字的。这可真是愚蠢。但是,就因为这种愚蠢他就打算永远离开他已经降生其中的那所供祈祷和修行的房屋,和他自己从中而来的生活秩序吗?

鸟儿尖声鸣叫着又飞回到那间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边来了。衬着光线越来越暗的天空,它们飞动的身影显得更黑了。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鸟?他想它们一定是刚从南方飞回的燕子。不久它们还会飞走,因为它们是一些经常来来去去的候鸟,它们在人的屋檐下永远修筑着使用不久的住处,永远转眼又离开它们修建好的住处再去四处游荡。

低下你们的头来,欧纳和阿里尔。

我凝神静息向你们观望,恰像

那已准备向海洋那边飞翔的燕子,

观望着它修建在别人檐下的窝巢。

一种冉冉流动的欢乐,像许多流水发出的声响,在他的记忆中流过,他感到心中有一种软绵绵的寂静,这寂静乃是由那水域上面颜色暗淡的天空的寂静空间,由大海上的寂静,由那些在流水上空穿过海面的黑暗飞翔的燕子所组成。

一种冉冉流动的欢乐,流过那无声地来回抛掷着柔和、拖长的韵母使之归一寂灭的话语,流去又流回,永不停息地摇动着它的浪头上的白色的铃铛,使之发出无声的曲调、无声的狂喊和柔和而低沉的令人昏厥的痛哭。他感到,他依靠盘旋疾飞的鸟儿和头顶上苍白的天空所作的鸟占,全不过来自他的心中,他的心也正像一只安静而迅速地从一个高塔上飞下的小鸟儿。

这是离别的象征还是孤单的象征呢?在他的记忆的耳边低吟着的诗行,慢慢在他的记忆的眼前,构成了那天晚上国立剧院开门时大厅里的景象。他正一个人站在一个阳台边,用他疲惫的眼睛在那些书摊上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图片上观看着都柏林的文化,并在镶着一圈装饰灯光的舞台上看到了用人做成的玩偶。在他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满脸冒着汗,仿佛随时都准备采取行动。在那大厅中,他的三五成群到处散立的同学们像一阵暴风似的发出各种猫叫声、嘘嘘声和各种嘲笑声。

——这是对爱尔兰的诽谤!

——是从德国传来的!

——这是亵渎上帝!

——我们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们的信念!

——从来没有一个爱尔兰妇女干过这种事!

——我们不要业余的无神论者。

——我们不要刚露土的佛教徒。

从他头上的各个窗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嘘叫声,他知道上面阅览室的电灯已经打开了。他转身走进那满是柱子的大厅,现在那光亮的大厅已很安静,然后走上楼梯,走过了那个嘎嘎响着的转门。

克兰利坐在放字典的书架前面。一本很厚的书从最前面的一页翻开,摆在他面前的木架上。他靠在椅子上,像一位听忏悔的神父把耳朵对着一个医科学生的脸伸过去,那医科学生正从一本杂志上给他念关于一盘棋的介绍。斯蒂芬在他的右边坐下,在桌子的另一边的一位神父,生气地合上他正阅读的《图片集成》,站了起来。

克兰利带着温和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医科学生接着用更低的声音说。

——卒子进入王的第四线。

——咱们最好走吧。狄克逊,斯蒂芬警告说,他一定是告状去了。

狄克逊合上那本杂志,装出一副很庄严的样子站起身来说:

——我们的人秩序井然地撤出战场。

——带着大炮和牲畜,斯蒂芬补充说,指着克兰利看着的那本书的封面,那封面上印着《牛病大全》几个字。

当他们走过桌子间的过道的时候,斯蒂芬说:

——克兰利,我要跟你谈谈。

克兰利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回头。他把他的书放在柜台上走了出去,他的穿得很厚的脚走在地板上发出一种呆重的声音。到了楼梯上,他停住脚心不在焉地看着狄克逊又重复说:

——把卒走到王的他妈的第四线上去。

——你要那么走就那么走吧,狄克逊说。

他说话的声音安静而平淡,他的神态倒显得十分温文尔雅,一双白胖的手,一个指头上戴着一只刻着名字的戒指。

他们走过大厅的时候,一个身材十分矮小的人朝他们走过来。在一顶很小的帽子下面,他那张没有刮过的脸开始高兴地对他们微笑,他们还听到他低声在说话。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很像猴子的眼睛。

——晚上好,先生们,那张扁平的猴子般的脸说。

——这三月的天气,也算够暖和了,克兰利说,他们在楼上已经把窗户都打开了。

狄克逊微笑着,转了转他手上的戒指。那像猴子一样尖着嘴的黑黑的脸高兴地撅起那上面的嘴,并用一种呜隆呜隆的声音说:

——要论这三月的天气,可真令人爽快。简直是令人爽快极了。

——楼上有两位漂亮的年轻小姐,队长,她们都等急了,狄克逊说。

克兰利微笑着,客气地说:

——我们的队长只爱一个人,那就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是不是这样的,队长?

——你现在正读哪一本书呢,队长?狄克逊问道,是在读《拉默尔穆尔的新娘》吗?

——我很喜欢老司各特,那两片柔和的嘴唇说,我认为他写的东西实在太美了。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和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相比。

他仿佛要给他这些赞美的言辞打拍子,轻轻在空中晃动着他的一只干瘦的棕色的手,一双神色忧伤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老是急速地眨巴着。

但是让斯蒂芬听来更觉得悲惨的是他说话的方式:一口绅士腔调,低沉而润滑,不时被错误的用语打断,听着他谈话,他拿不准那传说是不是真的,不知在他那干瘦的身躯里流着的稀薄的血是否真是来自乱伦的爱情的贵族的血液?

公园里的树木上积满了雨水,雨一直还在下,而且总是下在湖面上,灰色的湖面静静地躺着,像一面盾牌。一群家养的天鹅飞到湖里来,那水和水下的浅滩都被它们灰白色的粪便脏污了。在那雨中的灰暗的光线、安静的湿水的树木、可以作证的盾牌一样的湖面和那群天鹅的诱引下,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他们既无欢乐也无热情地拥抱着,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她妹妹的脖子。一件灰色的羊毛衣从她的一边肩头到对面腰边,斜着包裹着她,她的长着淡黄头发的脑袋半推半就羞怯地向他歪了过去。他有一头蓬松的红棕色的头发,和一双细嫩、匀称、长着许多雀斑的坚强的手。脸呢?脸根本看不见。那个哥儿们的脸贴在她冒着雨水香味的淡黄的头发上。那只长满雀斑、坚强、匀称的正在抚摸着的手,却是达文的手。

他对他的这种思想和引起这种思想的那个干瘦的长得像猴儿一样的人都感到非常生气。他父亲嘲笑班特里那帮家伙的那些话,现在忽然从他的记忆中冒了出来。他尽可能避开那些话,仍不安地想着他自己的那些思想。那为什么不是克兰利的手?难道达文的淳朴和天真更为机密地刺痛了他?

他和狄克逊一起走过大厅,让克兰利一个人煞有介事地去和那个矮子告别。

在外面的廊柱下,坦普尔正和一群同学站在一起。他们中有一个人叫着说:

——狄克逊,你也过来听听。坦普尔可了不得。

坦普尔向他转过他那深黑的吉卜赛人似的眼睛。

——你是一个伪君子,奥基夫,他说,狄克逊是一个笑面人。我的天,我想这可是个带有文学意味的呱呱叫的新词儿。

他羞怯地大笑着,看着斯蒂芬的脸重复说:

——天哪,我真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一个笑面人。

站在他下面台阶上的一个身材魁梧的学生说:

——还回来谈那个情妇吧,坦普尔。我们愿意听你谈谈那个。

——他是有,说真的,坦普尔说,而且他是早已结过婚的。所有的神父都常常到那里去吃晚饭。天知道,我想他们谁都沾到了点儿油水。

——我们得把这叫作,心疼自己的马租匹马去打猎,狄克逊说。

——你告诉我们,坦普尔,奥基夫说,你肚子里现在装有多少瓶葡萄酒?

——你心灵中的全部智慧一股脑儿都放在这句话里了,奥基夫,坦普尔公开表示轻蔑地说。

他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绕着那群人走了一圈,然后对斯蒂芬说。

——你知不知道那个福斯特家族是比利时的王室?他问道。

克兰利从门厅的门口走了出来,一顶帽子戴在他的后脖儿上,他非常小心地剔着牙。

——这位古今无双的聪明人来了,坦普尔说,你知道福斯特家族的情况吗?

他停下来准备回答。克兰利从牙缝里剔出一个无花果籽,用他那粗大的牙签举着,来回仔细研究。

——福斯特家族,坦普尔说,是从佛兰德斯的皇帝鲍德温一世传下来的。他当时的姓是福雷斯特。福雷斯特和福斯特完全是一样的。鲍德温一世的后裔,弗朗西斯·福斯特队长在爱尔兰定居下来,和克兰布拉西尔最后的一个酋长的女儿结了婚。另外还有布莱克·福斯特一家。那完全是另外一支。

——那是从佛兰德斯皇帝鲍尔德海德传下来的,克兰利重复说,再次聚精会神地剔着他闪闪发光的外露的牙齿。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所有这些历史事件的?奥基夫问道。

——我还知道你们家的全部历史,坦普尔转身对斯蒂芬说,你知道吉拉尔德斯·坎布兰西斯对你们家是怎么说的吗?

——他们也是鲍德温的后裔吗?一个长着一双黑眼睛、害着肺病的高个子学生问道。

——鲍尔德海德,克兰利重复说,使劲嘬着他的牙缝。

——Pernobilis et pervetusta familia,坦普尔对斯蒂芬说。

站在下面台阶上的那个身材魁伟的学生轻轻放了个屁。狄克逊向他转过身去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

——刚才是有位天使讲话了吗?

克兰利也转过身来,有些激动但并没有生气,说:

——戈金斯,你真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最下流、肮脏的魔鬼,你知不知道?

——我脑子里倒是想到一句话,如鲠在喉,戈金斯坚定地回答说,这也没有跟任何人过不去的地方,不是吗?

——我们希望,狄克逊温和地说,你这并不是科学上所谓的paulo post futurum。

——我有没有对你们说过他是一个笑面人?坦普尔转头左右看看说,我不是给他取了那么个名字吗?

——一点不错。我们并不是聋子,那个身材高大的害肺病的学生说。

克兰利仍然对他下面的那个体格魁伟的学生皱着眉头。然后,他厌恶地哼了一声,使劲把他推下台阶去。

——你离开这儿吧,他粗暴地说,滚开,你这个臭东西。你就是一只臭马桶。

戈金斯在那条碎石路上跑了几步,立刻又带着笑脸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坦普尔转身看着斯蒂芬问道:

——你相信遗传规律吗?

——你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克兰利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转过脸来问他。

——世界上写在纸上的最有深义的一句话,坦普尔十分热情地说,是写在动物学最后的一句话。生殖是死亡的开始。

他胆怯地碰了碰斯蒂芬的胳膊,急切地说:

——你能感觉到,因为你是一个诗人,那句话有多深奥吗?

克兰利伸出一个很长的中指头指点着。

——你看看他!他对其他人轻蔑地说,你看看这个爱尔兰的希望!

他们听到他的话,看到他那样子都不禁大笑起来。坦普尔勇敢地向他转过身去说:

——克兰利,你老是在讥笑我。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不管任何时候我也并不比你差什么。你知道要是拿你和我相比,我现在对你怎么想吗?

——我亲爱的老伙计,克兰利毫无礼貌地说,你根本没有能力,你知道吗,完全没有能力思考。

——可是你知道,坦普尔接着说,我现在把我们两人拿来比较,我对你怎么想,对我自己又怎么想吗?

——那你说出来,坦普尔!站在台阶上的那个魁伟的学生叫喊着,一点一点地说出来!

坦普尔向右边看看又向左边看看,忽然做出一个非常无力的姿态说。

——我是一个卵蛋,他说,绝望地摇摇头。我是一个卵蛋,我知道我是。我承认我是。

狄克逊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

——这称呼对你可是再合适不过了,坦普尔。

——可是他,坦普尔说,指着克兰利,他也是一个卵蛋,跟我一样。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能看到的他和我的差别,不过如此而已。

一阵大笑淹没了他的话。可是他又忽然转身对着斯蒂芬急促地说:

——这个词儿可是非常有趣。这是唯一的一个既做单数又做双数用的词儿。你知道吗?

——是这样吗?斯蒂芬不在意地说。

他这会儿正观望着克兰利轮廓分明的痛苦的脸,看到那上面露出了一种虚假的满不在乎的微笑。那个粗野的名字,仿佛泼在一尊古老石像上的脏水,从他那勉强忍受着凌辱的脸上掠过:而在他正望着他的时候,他看到他脱下帽子来向大家敬礼,露出一头从额角直竖上去好似一顶铁制王冠的黑色的头发。

她从图书馆的廊子里走出来,越过斯蒂芬微微点头,回答克兰利的问候。还有他?克兰利的脸不是微微有点红了吗?或者,他脸红是因为坦普尔的话引起的?这时那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他看不太清楚。

但这是否就说明,为什么他这位朋友老是心神不安,一言不发,有时尽讲些刺人的话,有时又用些粗暴的言辞故意打断斯蒂芬,不让他有机会讲出他急于想表示的忏悔?斯蒂芬对谁都很容易原谅,因为他发现他自己有时候态度也很粗暴。他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从一辆借来的浑身嘎吱响的自行车上下来,在马拉海德附近一个树林里向上帝祷告的情景。他已经举起双臂带着狂喜的心情向阴森的树林深处开始祷告了,他知道那应该是一个非常神圣的时刻,而自己是正站在神圣的土地上。然而就在这时有两个警察从阴暗的道路拐角处走了过来,他却立即停止祷告,用口哨大声吹奏着最新的一个滑稽剧里的插曲。

他开始用他那白蜡树棍带杈儿的一端打着一个柱子的底部。克兰利没有听见他的话吗?他还可以等待。他身边的谈话声停止了一会儿,从上面的窗口又传下来比较温和的嘘叫声。但是空中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了,他刚才睁着一双悠闲的眼睛观望的那些飞翔的燕子,现在已经都睡着了。

她朝着黑暗中走去。空气中除了从上面传下来的温和的嘘叫声之外,完全是一片寂静。在他身边的所有的嘴现在都停止叨叨了。黑暗正从上面降临。

黑暗正从天空下降。

一种像闪烁着的微光一样抖动着的欢乐像一群神话中的人物在他的四周跳动。可这是为什么?是由于她走进了越来越浓的黑暗,还是由于那满是黑色韵母的诗和它开头处那圆润的、有如悠扬笛声的曲调?

他慢慢朝着柱廊更阴暗的一头走去,用他的棍子轻轻敲打着地上的石块,借以扰乱他要离开的那些同学的注意,不让他们觉察到他自己梦幻中的景象:他听任自己的思绪沉浸到多兰德、伯德和纳什的时代中去。

眼睛,从情欲的黑暗中睁开的眼睛,使刚刚发白的东方变成一片昏暗的眼睛。除了那床笫间的娇柔,又哪里来的什么令人惆怅的美?它们所发出的闪光,也不过是一位流着鼻涕的斯图亚特王宫庭里的粪坑上的浮渣所放出的光彩罢了。他在他记忆的语言中,尝到了琥珀色的酒、在死亡中纷纷下落的甜蜜的曲调和骄傲的宫廷舞的味道,他通过他记忆的眼睛,看到温柔的高贵的妇女们在科文特歌剧院的阳台上撅起嘴来对别人调情,并看到酒馆里出着水痘的姑娘和一些年轻媳妇,带着喜悦的心情屈服于想要玩弄她们的男人,一次再次跟他们拥抱。

他所召唤出来的这些形象并没有带给他任何欢乐。它们都神秘而热情,但她的形象并没有被它们所搅乱。这样来想她,是不对的。他自己甚至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她。难道他的思想现在已经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吗?旧的一些话语,像克兰利从他闪闪发光的牙缝里剔出的无花果籽儿一样,只是依靠被发掘出的芬芳它们才有一些芳香的气息。

虽然他模糊地知道,她的身影正穿过那城市向她自己的家里走去,但这既不能说是思想,也不能说是幻境。一开始很模糊,接着他明确地感到,他嗅到了她身体的气味。一种明确意识到的不安在他的血液里翻腾。是的,他嗅到的是她身体的气味,一种野性的令人沉醉的气味,这气味来自他充满情欲的音乐曾来回飘过的温柔的肢体,来自她的肌肤曾散发出的纯净的气息和一阵清露般隐蔽而柔软的内衣。

一个虱子在他的后脖儿上爬行,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灵巧地从他宽松的领子下面抓住了它。他用手捻着它的身体,感到它像一颗稻米一样既软又有些扎手,他这么两个指头搓了一会儿就把它扔下,心里想不知它是活着还是死了。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科尼利厄斯说过的一句很奇怪的话,那意思说由人体的汗产生的虱子不是由上帝跟别的动物一起在第六天创造出来的。可是,他脖子上的皮肤痒得使他的思想变得通红和发毛了。他的身体所经历过的穿得很坏、吃得很苦、挨尽虱子咬的生活,使得他在忽然产生的一阵绝望情绪中合上了眼皮,而在那一片黑暗中他却看到许多闪光、发脆的虱子从空中降落下来,一边下落还常常一边翻滚。是的,从空中降落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光明正从天空下降。

他甚至并不能准确地记得纳什的那行诗了。它所唤起的形象全都是虚假的。他的头脑本身就孕育着种种祸害。他的思想便是由懒惰的汗水产生出来的虱子。

他很快又跑回来,沿着柱廊向那群学生跑去。算了吧,让她去,让她见鬼去吧!她可以去爱某一个胸部长着黑毛,每天早晨齐腰以上得洗一遍的干净的运动员。让她去。

克兰利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干无花果,正慢慢地、叽叽喳喳地吃着。坦普尔坐在一根柱子的台基上,背靠着它,帽子往前拉下来盖住了他惺忪的睡眼。一个矮墩墩的年轻人从门廊里走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皮包。他朝那群人走去,用靴后跟和一把沉重的雨伞的铜帽儿嘣嘣敲打着地上的石板。然后他举起雨伞来做个敬礼的姿势,对所有的人说:

——晚上好,诸位先生。

他又在石板上敲了几下,咯咯笑着,神经质地摇晃了一下脑袋。那个身材高大的害肺病的学生和狄克逊和奥基夫正用爱尔兰语交谈着,谁也没有理他。然后他便转向克兰利说:

——晚上好,我是特别对你说的。

他举起雨伞来指点着,又咯咯笑了几声。克兰利这时还正嚼着他的无花果,他使劲动了几下下巴作为回答。

——好?是的。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晚上。

那个矮墩墩的学生严肃地看着他,温和地并表示不赞成地又摇晃了几下他的雨伞。

——我可以看得出,他说,你现在正要讲一些用不着说的大实话。

——嗯,克兰利回答说,同时把他已嚼烂的那个无花果从嘴里拿出来,朝那个矮胖的学生嘴边送去,意思要让他吃掉。

那矮胖学生并没有吃,可是为了表示容忍他这种特殊的幽默,他一边仍然咯咯笑着,一边用他的雨伞指指点点地严肃地说:

——你的意思是打算……

他咽下了自己的话,用伞直指着那个已被嚼成烂泥的无花果,大声说:

——我指的是那个。

——嗯,克兰利仍和刚才一样说道。

——你刚才那样做,那个矮墩墩的学生说,意思是ipso facto,还是比如说,不过随便说说呢?

狄克逊对那群学生背过身去说:

——戈金斯正等着你,格林,他跑到阿德尔菲去找过你和莫伊尼汉。你这里面装的什么?他问道,拍拍格林夹在胳肢窝下面的公文包。

——都是些考卷,格林回答说。我每个月让他们进行一次考试,看看经过我的教学后他们所获得的成绩。

他也拍拍那公文包,微笑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教学!克兰利粗暴地说。我想你指的是,那些让你这老猢狲教着的那群光着脚的孩子吧。求上帝保佑保佑他们吧!

他咬下剩下的半个无花果,把果蒂扔掉。

——我让小孩子们都爬到我的身上来,格林友好地说。

——一只该死的老猴头,克兰利咬牙切齿地重复说,还是一只公然亵渎上帝的老猴头!

坦普尔站起来,把克兰利推开,对格林说:

——你刚才说的这句话,他说,是从《新约》上“让孩子们都来到我的身边”这句话变来的。

——还去睡你的觉吧,坦普尔,奥基夫说。

——那么好,坦普尔仍冲着格林继续说,既然耶稣让孩子们都到他身边去,那教堂为什么要把没有受洗死去的孩子全送到地狱里去?那是为什么?

——你自己受过洗没有,坦普尔?那个害肺病的学生问道。

——可他们为什么要给送到地狱里去,如果耶稣说过他们都可以到他那里去?坦普尔说,两眼直盯着格林的眼睛。

格林咳嗽了几声,使劲忍着神经质的咯咯的笑声,每说一句话晃一下雨伞,温和地说:

——至于你的话,如果真是这样,我要非常严肃地问你,这“这样”又是从哪里来的?

——因为教堂和一切老罪犯一样残酷,坦普尔说。

——你这说的完全是合乎正统的说法吗,坦普尔?狄克逊温和地说。

——圣奥古斯丁就说过没有受过洗的孩子将进地狱的话,坦普尔回答说,因为他也是一个残酷的老罪犯。

——我向你致敬,狄克逊说,但我有一个印象,确有一个名为林堡的地方是专为这类孩子预备的。

——不要和他争论了,狄克逊,克兰利恶狠狠地说。不要和他讲话,也不要看他一眼。拿一根草绳拴着他,像牵着一头咩咩叫的山羊一样把他牵回家去吧。

——林堡!坦普尔叫喊道,那真是一个呱呱叫的发明。和地狱是完全一样的。

——但是并不像在地狱里那样令人难受,狄克逊说。

他微笑着转身对别的人说:

——我想我讲的这些话,可以代表这儿我们大家的意见。

——一点不错,格林用一种很坚定的声调说。在这一点上整个爱尔兰是团结的。

他用伞头上的铜帽儿敲打着柱廊上的石头地板。

——见鬼,坦普尔说。对于那位魔鬼的亲眷的那个发明我可以表示尊敬。地狱就是罗马,像罗马人住房的墙壁一样结实而非常难看。可林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还把他送回婴儿车去吧,克兰利,奥基夫叫着说。

克兰利迅速朝坦普尔迈过一步去,他停住,跺了一下脚,仿佛对一只鸟儿似的叫喊着:

——唬嘘!

坦普尔灵巧地退到一边去。

——你知道什么是林堡吗?他大声说,你知道在我们罗斯科门我们把这玩意儿叫作什么吗?

——唬嘘!去你的吧!克兰利拍手叫着说。

——它既不是我的屁股,也不是我的胳膊肘儿,坦普尔轻蔑地大声叫着。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林堡。

——把那根棍子给我,克兰利说。

他粗野地从斯蒂芬手里夺过那根白蜡棍,几步跳下台阶去:可是坦普尔,因为听到后面有人追赶,于是像一只灵巧的长着飞毛腿的野兽一样直向黑暗中跑去。大家听到克兰利沉重的靴子跑过广场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接着又听到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跑了回来,每跑一步都把路上的小石子踢得乱飞。

他的脚步已显出了他的愤怒,接着他更用一种愤怒的鲁莽的姿态把那棍子又塞回到斯蒂芬手里。斯蒂芬感觉到他的愤怒另有原因,可是为了装出很有耐性的样子,他轻轻碰碰他的胳膊,安详地说:

——克兰利,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要跟你谈几句。跟我来吧。

克兰利对他看了一会儿,问道:

——就现在?

——是的,就现在,斯蒂芬说,在这儿我们没法谈话。跟我来吧。

他们俩一同默默地走过了那个方形广场。一种从《西格弗里德》中学来的用口哨轻轻吹出的鸟叫声随着他们从门前的台阶上下来。克兰利回过头去,跟在他们后面学鸟叫的狄克逊叫着问道:

——你们两个家伙要到哪儿去?咱们那场球还打不打,克兰利?

他们越过一片宁静的空气,大声叫喊着商量要到阿德尔菲旅馆去一同打一场台球。斯蒂芬一个人向前走着,直走到安静的基尔德尔大街对面的枫树旅馆那边,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心情又变得很平静了。那旅馆的名字,一种没有颜色的光滑的木头,和它那毫无色彩的门脸儿,仿佛对他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轻蔑的神态使他感到十分难堪。因而他也愤怒地回望着旅馆里灯光柔和的会客室,他想象着爱尔兰的显贵们一定都安静地住在这旅馆里,过着舒适的生活。他们整天想的是军部的委令,是土地买卖:在乡村的大路上农民见到他们都要行礼,他们还知道某些法国菜的名字,还会用一种土腔土调向当地的行政长官发布命令,他们那又尖又高的声音简直把他们原来包裹得很紧的土腔调都给刺破了。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他们的良心,或者在他们的女儿的想象中散布下他那些阴暗思想,让她们在生下那样一些农村绅士之前,能够繁殖出一支不像他们自己那样下流的人种来呢?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他感觉到自己所属的那个民族的思想和欲望,像一群群蝙蝠,飞过那黑暗的农村小道,飞到一片满是水潭的沼泽地附近河边的树丛中去。达文那天夜晚走过那里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曾经在门口等待着,她请他喝了一杯牛奶,差一点把他勾引到她的床上去,因为达文长着一双能够严守秘密的人的温和的眼睛。可就没有一个女人的眼睛勾引过他。

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听到克兰利的声音说:

——咱们亦走吧。

他们默默地向南走去。过了一会儿克兰利说:

——那个该死的傻瓜,坦普尔!你知道吗,我向摩西发誓,早晚我得要了那个浑蛋的命。

但是他的声音里再没有任何愤怒的意思,斯蒂芬拿不准他是不是想到了在门廊上她跟他打招呼的情景。

他们向左转弯,仍和刚才一样向前走去。过了一阵之后斯蒂芬说:

——克兰利,今天晚上我赶上了一场非常不愉快的争吵。

——跟你自己家的人?克兰利问道。

——跟我妈妈。

——因为宗教问题?

——是的,斯蒂芬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克兰利问道:

——你妈妈多大年岁了?

——不算老,斯蒂芬说,她要我复活节去向上帝履行我的职责。

——你去吗?

——我不去,斯蒂芬说。

——为什么不去?克兰利说。

——我不愿意担任教职,斯蒂芬回答说。

——这话你过去早说过,克兰利安静地说。

——我现在是事后再说一遍,斯蒂芬生气地说。

克兰利抓住斯蒂芬的胳膊说:

——你先不用急,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你这人有点他妈的太爱激动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接着他用友好的充满热情的神色看着斯蒂芬的脸说:

——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爱激动的人?

——我敢说是这样,斯蒂芬说,也笑起来。

他们两人近来思想上很有些不和的意思,现在似乎忽然间彼此又变得非常亲近了。

——你相信关于圣餐的那一套吗?克兰利问道。

——我不相信,斯蒂芬说。

——那么你就是不相信咯?

——对这个问题,我既说不上相信,也说不上不相信,斯蒂芬回答说。

——许多人对这件事都有怀疑,甚至那些教会里面的人,可是他们克服了那种怀疑,或者把它抛到一边去,克兰利说,你对这个问题的怀疑竟是那么难以破除吗?

——我并不想克服我的怀疑,斯蒂芬回答说。

克兰利仿佛感到有点难堪,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无花果来准备放到嘴里去,这时斯蒂芬却说:

——求你别吃了。你嘴里装满嚼着的无花果,那咱们就没有办法讨论这个问题。

克兰利举着那个无花果,在他站立处头顶上的灯光下,反复端详着。然后他用两个鼻孔分别闻闻它,咬下一小块,把它吐掉,随即又使劲把那个无花果扔到阴沟里去。它现在躺在那里,你对它去讲吧,他说:

——你走开吧,该死的东西,愿你滚到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火中去!

他抓住斯蒂芬的两只胳膊,又向前走着说:

——你不害怕在最后审判的那一天,有人会对你讲这种话吗?

——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斯蒂芬问道,整天陪着那个教导主任就能得到永恒的幸福吗?

——你记住,克兰利说,他可会因此感到无比高兴。

——啊,斯蒂芬多少有些怨恨地说,他是那样地明快、活跃、无情,而最主要的是机灵。

——你知道,克兰利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奇怪的是,你脑子里完全塞满了你说你根本不相信的宗教。当年你在学校的时候相信宗教吗?我敢打赌你那会儿是相信的。

——我那会儿是相信的,斯蒂芬回答说。

——那你那会儿是不是比现在幸福一些呢?克兰利温和地问道,是不是比现在更幸福些,比方说?

——常常感到很幸福,斯蒂芬说,常常又感到很不幸福。我当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怎么叫另外一个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斯蒂芬说,那时的我不是现在的我,我不能不变。

——不像现在的你,不像不能不改变的你,克兰利重复说。让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爱你的妈妈吗?

斯蒂芬慢慢摇了摇头。

一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简单地说。

——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吗?克兰利问道。

——你是说女人?

——我不是说那个,克兰利用一种更冷淡的腔调说。我是问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发生过爱情?

斯蒂芬在他朋友身边走着,脸色阴沉地看着脚下的小道儿。

——我曾试着去爱上帝,他最后说,现在我感到我似乎失败了。这件事竟非常困难。我试着要把我的意志一点一点和上帝的意志联系在一起。在这方面我也并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也许现在我还可以那样做……

克兰利打断他的话,问道:

——你妈妈曾有过幸福的生活吗?

——我怎么知道?斯蒂芬说。

——她有几个孩子?

——九个或者十个,斯蒂芬回答说,有几个死掉了。

——你父亲是……克兰利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我并不想探听你们家里的事。可你父亲的境遇说得上一般人所说的富裕家庭吗?我是说,在你长大成人以后?

——可以那么说,斯蒂芬说。

——他是干什么的?克兰利停了一会儿问道。

斯蒂芬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他父亲过去的为人。

——学过医,驾过船,唱过男中音,当过业余演员,做过大喊大叫的政治家,当过小地主、小发明家,当过酒鬼,还是有名的好人,写过小故事,给别人当过秘书,还自己酿过酒、收过税、破过产,目前是整天吹嘘自己的过去。

克兰利大笑起来,更加使劲捏着斯蒂芬的一只胳膊说:

——做酿酒的买卖可是他妈的太棒了。

——还有什么别的你想知道的情况吗?斯蒂芬问道。

——你们现在境况还很好吗?

——你瞧我这样子像吗?斯蒂芬毫不掩饰地说。

——那么说,克兰利感到很有趣地说,你是生在一个豪华的怀抱中的。

他在使用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像他一向使用什么技术术语似的,不着边际地大声嚷嚷着,仿佛他希望听他讲话的人明白,他虽这么说,但自己也并不相信。

——你母亲一定经历过许多苦难,接着他又说,你难道不想救救她,别让她再受更多的苦难吗?甚至在……或者说,你愿意这样做吗?

——如果我办得到,斯蒂芬说,那并不需要我付出什么重大代价的。

——那你就那么办吧,克兰利说,她希望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好了。对你来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相信那些东西。这只是一种形式:再没有别的什么。这样你就能让她的心情安静下来。

他停住了,因为斯蒂芬没有回答,他也就没有再说下去。接着,仿佛他要说出自己的思想过程似的,又接着说:

——在这个臭狗屎堆的世界上,你可以说任何东西都是靠不住的,但是母亲的爱可是个例外。你母亲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先在她自己的身子里孕育着你。至于她怎么感觉,我们能知道什么?但不管她怎么感觉,她的感觉至少是真实的。也只能是真实的。我们的理想或者说野心都是些什么?玩儿。理想!咳,那个该死的像一只山羊整天咩咩叫的坦普尔有理想。麦卡恩也有不少理想。每一个准备上路的豺狼都想着,它有许多理想哩。

斯蒂芬一直细听着这些话后面他没有说出的意思,最后装着满不在乎地说:

——帕斯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因为害怕和任何女性接触,就从不肯让他妈妈吻他。

——帕斯卡是一个浑蛋,克兰利说。

——阿洛伊修斯·冈萨戈我想也是这样一个人,斯蒂芬说。

——那他也是一个浑蛋,克兰利说。

——可是教堂称他是圣徒,斯蒂芬不同意地说。

——别人叫他什么我他妈全管不着,克兰利粗暴、直率地说,我叫他浑蛋。

斯蒂芬先在脑子里把他要说的话整理了一下,继续说:

——耶稣在公众场合,对他母亲似乎也不很礼貌,可是苏阿莱兹那个耶稣教的神学家和西班牙绅士却为他进行了一些辩解。

——你脑子里有没有想到过,克兰利问道,耶稣实际完全不是他假装的那么个人?

——脑子里出现这种想法的第一个人,斯蒂芬回答说,是耶稣自己。

——我是说,克兰利声音越来越生硬地说,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自己也感觉到他是个伪君子,或者说,像他咒骂当时的犹太人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假善人?或者,说得更直爽一些,他不过是一个恶棍?

——我倒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斯蒂芬回答说,可我真不明白,你现在的目的是要让我相信上帝呢,还是要让你自己也不再相信上帝了?

他转身看看他朋友的脸,他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尴尬的微笑,但那里却同时流露出要使那微笑具有某种细微含义的强大的意志力量。

克兰利忽然用一种平淡的、心平气和的声调问道:

——告诉我实话,你刚才听到我的话,感到很吃惊吗?

——是有些吃惊,斯蒂芬说。

——既然你肯定地认为,克兰利仍用原来的声调进一步追问,我们的宗教是假的,耶稣并不是什么上帝的儿子,那你为什么会吃惊呢?

——那些事我也并不能完全肯定,斯蒂芬说,他倒更像是上帝的儿子,而不像是玛利亚的儿子。

——你所以不愿意参加圣餐会,克兰利问道,就因为你对那些事也不敢肯定,因为你感到圣餐会上的面包也许真是上帝的儿子的血和肉,而不只是一块面包?因为你担心可能是那样?

——是的,斯蒂芬安静地说,我确有那种感觉,对那个我也害怕。

——我明白,克兰利说。

斯蒂芬听他那声调,仿佛是要结束这次谈话了,因而为使讨论继续下去,接着说:

——我害怕许多东西:狗、马、枪炮、大海、雷电、各种机器,还有深夜里乡村的道路。

——可是对一小片面包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想象,斯蒂芬说,在我说我害怕的那些东西后面存在着某种真实的邪恶。

——那么你害怕,克兰利问道,如果你在圣餐会上干了什么亵渎神灵的事,罗马教堂的上帝会马上置你于死地,并把你打入地狱吗?

——那罗马天主教堂的上帝现在就可以那么做了,斯蒂芬说,比那个更使我害怕的是,如果我对某一种象征给予虚假的崇拜就可能在我的灵魂中发生的那种化学作用,因为在那个象征后面已经聚集着二十个世纪的权威和崇敬了。

——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克兰利问道,你也会愿意犯下刚才说的那种亵渎神灵的罪过吗?比方说,如果那会儿让你整天去悔罪?

——对过去的事我现在没法回答,斯蒂芬回答说,也许不会。

——那么,克兰利说,你是不打算变成一个新教徒了?

——我说过我已经失掉了信念,斯蒂芬回答说,但我并不是说,我失掉了对自己的尊敬。如果一个人放弃掉一种合乎逻辑的、合情合理的荒唐信念,却去抓住一个不合逻辑的和不合情理的荒唐信念,那算得上是一种什么思想上的解放呢?

他们原来一直朝着彭布罗克的市镇走去,现在他们仍缓慢地走在大马路上,那里的树林和从一些别墅照出的一星一点的灯光使他们的心境更为平静了。在他们周围出现的这种富裕和安宁的气氛似乎对他们的贫困也是一种安慰。在一排桂花树组成的树篱后面,一点灯光从一间厨房的窗口照射出来,同时他们还听到一个女佣一边磨刀一边歌唱的声音。她断断续续地唱着:

“罗西·奥格雷迪。”

克兰利止住步仔细听着,然后说:

——Mulier cantat.

这拉丁话语的温柔的美,用一种令人陶醉的触摸,一种比音乐或一个女人的手更为轻柔、更为触动人心的触摸,抚摸着黄昏时的夜色。他们头脑里的纷乱的思想现在已平静下来。一个从教堂圣餐室走出来的女人的身影一声不响穿过那片黑暗:那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身影,矮小细瘦得像一个男孩,她的腰带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他们听到她像男孩子一样的又高又尖的声音领起了远处一个合唱队里由女声开头的歌唱,那声音穿透了那第一段充满热情的歌词所引起的忧闷和嘈杂:

——Et tu cum Jesu Galiloeo eras.

所有的心都受到了触动,那声音像一颗年轻的星星闪闪发着光,它在和着先重后轻的节奏唱着的时候照得更亮,而在那节奏消逝的时候就显得更为暗淡了。

歌声停止了,他们又往前走去,克兰利用着意加强的节奏唱着那首歌的最后一节:

等到咱俩结婚以后,

  啊,我们该是何等的快活,

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

  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

——你听听,这才真叫是诗,他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斜着眼,带着奇怪的微笑看着斯蒂芬说:

——你认为那是诗吗?再说,你懂不懂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得先找到一个罗西再说,斯蒂芬说。

——要找她也不难,克兰利说。

他的帽子往额头上搭了下来。他把它往后推推,在那树林的阴影下,斯蒂芬看到了衬在一片黑暗中他苍白的脸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的。他的脸很漂亮,他的身体也很强壮。他曾讲到母爱。他体会到妇女的苦难,体会到她们的身体和灵魂的虚弱,他准备用他强有力的坚定的胳膊去保护她们,他在思想上向她们致敬。

那么离开这里吧,是该走的时候了。在斯蒂芬孤独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柔和地说,它要他离开,并告诉他,他的友情到此也该结束了。是的,他要走。他不能和别人进行斗争。他知道他的地位。

——也许我要离开这里,他说。

——上哪儿?克兰利问道。

——上我能去的地方,斯蒂芬说。

——那也好,克兰利说。现在你要是还住在这里,可能有些困难。可是就因为那个就要走吗?

——我不能不走,斯蒂芬回答说。

——因为,克兰利继续说,如果你并不想走,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看作是被人驱逐了,或者觉得自己是一个异教徒,或者是什么不法分子。有许多很好的宗教信徒,想法也和你差不多。你听了觉得奇怪吗?组成教堂的并不只是那几间石头房子,甚至也不是那些教士和他们的教条,而是生来就和它结下不解缘的一大群人。我不知道你在一生中想干些什么。你想干的,就是那天夜晚我们站在哈考特街外面车站上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吗?

——是的,斯蒂芬说,想到克兰利每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总喜欢跟事情发生的地点联系在一起,止不住违反自己的意愿笑了笑。那天晚上,你差不多费了半个小时和多尔蒂争论着,从萨利加普到拉拉斯到底走哪一条路最近。

——那个木头脑袋!克兰利轻蔑地说,他知道什么从萨利加普到拉拉斯去的路?不管对任何事他能知道些什么?他真算得上是天下最大的愚蠢的木头疙瘩脑袋!

他止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啊,斯蒂芬说,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

——后来你讲的那些话,是吗?克兰利问道,是的,我记得的。你说你要去发现另一种生活方式或另一种艺术,依靠它你的心灵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自由地表现它自己。

斯蒂芬举举帽子表示他说得很对。

——自由!克兰利重复说,可是你并没有那么多可以亵渎神明的自由。告诉我,你会去抢劫吗?

——我先会想到乞讨,斯蒂芬说。

——如果你什么也讨不到,你会抢劫吗?

——你的意思是要我说,斯蒂芬回答说,所谓财产所有权也不过是暂时的,在某种情况下抢劫将会变成并非什么违法的事。每一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信念行动。我现在可不想那样回答你的问题。这个你可以去问问那位耶稣会的神学家胡安·玛丽亚娜·德塔拉贝拉,他会向你解释,在什么情况下你完全可以合法地杀死你的君王,还会告诉你,最好是用酒杯给他一杯毒药,还是把毒药抹在他的袍子上或者马鞍的扶手上。至于我,你倒不如问问,我会不会容忍别人来抢劫我,或者,如果有人抢劫了我,我会不会呼喊,要对他加以我相信是属于世俗的权力所行使的惩罚?

——你会吗?

——我想,斯蒂芬说,这让我感到的痛苦将和我遭到抢劫时的完全一样。

——我明白,克兰利说。

他掏出火柴来,开始又剔着他的两颗牙齿之间的一个牙缝。然后他极不在意地说:

——告诉我,比方说,你愿意和一个处女睡觉吗?

——对不起,斯蒂芬客气地说,这难道不是大多数年轻的先生们求之不得的事吗?

——你的看法怎么样呢?克兰利问道。

他最后这句像煤烟一样发着酸臭味并令人沮丧的话,刺激着斯蒂芬的头脑,那烟雾似乎把他的头脑给掩盖住了。

——你听我说,克兰利,他说,你刚才已经问我,我愿意干些什么和不愿意干些什么。我不愿意去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卖力,不管它把自己叫作我的家、我的祖国或我的教堂都一样:我将试图在某种生活方式中,或者某种艺术形式中尽可能自由地、尽可能完整地表现我自己,并仅只使用我能容许自己使用的那些武器来保卫自己——那就是沉默、流亡和机智。

克兰利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拉他转过身来,领着他向利森公园走去。他几乎显得有些狡猾地大笑着,并带着一位长辈对年轻人的关怀拍拍斯蒂芬的肩膀。

——还说什么机智哩!他说,你说的是你吗?你这个可怜的诗人,你呀!

——你已经使我,斯蒂芬说,他的安抚使他十分感动,和过去一样向你坦白了许多事情,你说不是吗?

——是的,我的孩子,克兰利仍然很高兴地说。

——你让我向你坦白了我都害怕些什么。可是我还得要告诉你,我不害怕的又是些什么。我不怕孤独,不怕为别人的事受到难堪,也不怕丢开我必须丢开的一切。我也不怕犯错误,甚至犯极大的错误,终身无法弥补,或者也许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克兰利现在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放慢脚步说:

——孤独,十分孤独。你不害怕那个。可是你知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仅只是和所有的人分开,而且是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愿意冒这个危险,斯蒂芬说。

——甚至也不要任何一个人,克兰利说,一个比朋友更亲近,比任何人所曾有过的最高贵、最可靠的朋友还要亲近的人和你在一起。

他的话似乎拨动了埋在他自己的天性最深处的一根琴弦。他是不是在说他自己,说他自己就是那样一个人,或者希望是那样一个人?斯蒂芬一声不响注视着他的脸。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一种冷漠的悲伤。他是在谈他自己,谈着使他害怕的他自己的孤独。

——你刚才说的是谁?斯蒂芬最后问道。

克兰利没有回答。

三月二十日。和克兰利就我的反抗问题谈了很久。

他又拿出了他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还是那么温和,事事顺从。在一个人应该热爱自己母亲的问题上他对我进行攻击。曾极力想象他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出。有一次因为没有细想,顺口告诉我,他父亲生他的时候已经是六十一岁。常可以见到他。强壮的农民的体格。穿着芝麻点花色的衣服。方头脚。灰色的胡须从来不加修整。也许还爱参加田径赛。对拉拉斯的德怀尔神父从不亏礼,但也并非十分尊重。有时候在夜里找一些姑娘闲聊。可他的母亲怎么样?很年轻还是很老了?恐怕不会年轻了。要不,克兰利就不会那样讲了。那么一定很老。也许,又没人关心她。因此克兰利才从心眼里感到绝望:这个干瘪老头儿生下的孩子。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昨晚睡在床上想到这些事,可是因为太懒,思想太自由没有加以补充。思想太自由,是的。以利沙伯和撒迦利亚就都是那么干瘪了。那么说他是一位先驱。还有,他主要吃猪肚肠、咸肉和干无花果。读一些关于蝗虫和野蜂蜂蜜的书。还有,每一想到他,总是看到一张严厉的没有身子的头,或者仿佛后面衬着一面灰色的幕布或红布的死人的脸。在某些宗教圈子里他们把这叫作亡头。拉丁门边的圣约翰简直有点把我弄糊涂了。我看见什么了?一个亡头的先驱正在设法掏开一把锁。

三月二十一日,夜晚。自由自在。灵魂自由自在,想象也自由自在。让死人去把死人埋掉吧。就是。让死人去和死人结婚吧。

三月二十二日。和林奇一块儿盯梢一个身材高大的医院看护。林奇的主意。根本不感兴趣。两只干瘦的饥饿的猎狗走在一头小母牛后面。

三月二十三日。从那天晚上以后,一直还没有见到过她。她不舒服了?也许正坐在火边上,把妈妈的头巾披在肩上。可是已经不再那么闹脾气了。来一碗煮得很好的稀粥?你现在要吃吗?

三月二十四日。跟我妈妈开始讨论一个问题。题目是:贞女圣玛利亚。由于我的性别和年纪太轻,我难以进行讨论。尽量避免拿耶稣跟爸爸的关系去和玛利亚跟她的儿子的关系相对比。说宗教不是一个产科医院。妈妈对我很宽容。说我的思想真怪,书读得太多。这话不对。读书少,了解的东西更少。接着她说我还会再回头相信上帝的,因为我的思想总也不得安宁的。那意思是说,我从罪孽的后门离开教堂,却又要从悔罪的天窗再进入教堂了。不可能悔罪。我这样明确地对她说,又问她要六个便士。只弄到三个便士。

然后上学校去。又和那个小圆脑袋的流氓眼睛格齐争吵了一番。这回争论的是关于诺拉的布鲁诺的问题。开始用的是意大利语,最后说的全是支离破碎的英语。他说布鲁诺是一个可怕的异教徒。我说他倒是可怕地让人给烧死了。他带着某种悲伤的情绪同意了这一点。接着他开给我一个说明,告诉我怎么做他所说的risotto alla bergamasca。他在念一个软音O的时候,把他的丰满的血红的嘴唇伸得老远,好像他要和那个母音亲吻似的。他是这样吗?他会不会忏悔?是的,他会的:他会哭出两颗圆圆的流氓的泪珠来,一个眼睛一颗。

走过斯蒂芬的,也就是我的菜园子,想起了那天夜晚克兰利所说“我们的宗教”的发明人原是他的同胞,而不是我的同胞的那番话。他们一共是四个人,都是九十七步兵旅的士兵,一起坐在那个十字架的脚下,用掷骰子来决定看谁应该得到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外衣。

到图书馆去。尽力读了三篇评论文章。没有用。她还是没有出来。我因此感到很不安?干吗不安?怕她永远不再出来了。

布莱克曾写道:

我不知道威廉·邦德是否能保住性命,

因为,千真万确,他实在病得不轻。

天哪,可怜的威廉!

有一次在圆形大厅我看到一张透明画。大厅的尽头,尽都是些显要人物的画像。他们中还有威廉·尤尔特·格拉德斯通,他那会儿才刚刚死去。乐队演奏着《啊,威廉,我们全都想念你》。

全是一帮土包子!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一夜尽做些令人讨厌的梦。希望尽可能把它们都从我心中清除掉。

一条很长的弯曲的走廊。从地面升起一条条黑色的烟柱。那里尽是些镶嵌在石头上的奇奇怪怪的帝王的形象。他们看来很疲倦,都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们的眼神非常阴暗,因为人的错误总是变成黑色的烟雾飘到他们的眼前来。

离奇的人影从一个山洞中走了出来。他们没有一般人那么高。每一个人似乎都和身边的人挨得很近。他们的脸上闪着磷光,还有一条条颜色很深的条纹。他们全望着我,看他们的眼神仿佛要问我什么问题。他们都不说话。

三月三十日。今天晚上在图书馆的门廊上,克兰利对狄克逊和她的哥哥提出一个问题。一个妈妈让她的孩子掉在尼罗河里了。还在谈他的关于妈妈的问题。一条鳄鱼咬住了那孩子。妈妈要把孩子要回来。鳄鱼说,只要她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对待那个孩子,吃掉他还是不吃掉他,他就可以把孩子还她。

这种思想方法,莱皮德斯会说,真是靠着你自己的太阳的作用,在你自己的烂泥里孕育出来的。

我的呢?不是也一样吗?那就把它扔到尼罗河的烂泥里去吧!

四月一日。对最后那句话不很赞同。

四月二日。看到她在约翰斯顿、穆尼和奥布赖恩的店里喝茶、吃饼干。林奇的眼睛真是尖,在我们走过的时候,看见了她。他告诉我,克兰利是被他弟弟邀请到那里去的。他是否把他的鳄鱼也带去了?他现在是一只闪光的明灯吗?啊,是我发现他的。我肯定是我发现的。原来只是在威克罗谷仓一个大斗后面静静地发着光。

四月三日。在芬勒特教堂对面的雪茄烟店里见到了达文。他穿着一件黑毛衣,拿着一根棒球棍。问我是不是真要出门去,并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到塔拉去最近的路是从霍利赫德那边走。就在那时我父亲来了。给他们介绍介绍。我父亲很客气,也很细心。问达文他可不可以请他吃点什么。达文不能吃,要去参加一个集会。我们走开的时候,我父亲告诉我说他有一双善良而诚实的眼睛。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一个划船俱乐部。我假装说准备考虑考虑。后来还告诉我说他怎么伤了彭尼费瑟的心。要我去学法律。说我天生是学法律的料。又是些烂泥,又是些鳄鱼。

四月五日。寒冷的春天。奔驰的云彩。啊,生活!在浑浊的烂泥塘中黑色的水流边,苹果树抛下了它们的娇嫩的花朵。在那些树叶间可以看到许多女孩子的眼睛。一些显得很端庄的蹦蹦跳跳的女孩子。都是白皮肤的或者是琥珀色的,没有一个黑皮肤的。她们脸一红便显得更美。真叫妙!

四月六日。她肯定记得过去的事。林奇说所有的女人都记得过去的事。那么她一定记得她儿时的情景——还有我童年时候的情况,如果我也曾经有过童年的话。过去被现在吞噬了,现在所以活着是因为它会带来将来。如果林奇说得不错,所有女人的雕像都应该永远浑身都遮盖起来,女人的一只手总遗憾地摸着自己的后部。

四月六日更晚一些。迈克尔·罗巴茨记起了被他遗忘的美,当他用胳膊拥抱她的时候,他使劲搂着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早已凋谢的爱。不要这个。完全不要。我希望,我能在我的怀抱里搂抱着一种还未曾来到这世上的爱。

四月十日。这个城市,像一个十分疲惫、任何抚摸都不能使他动心的情人一样,由各种梦境进入了无梦的睡眠,就在这个阴森的夜晚,通过城市里的寂静,大路上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马蹄来到桥边,那声音显得更清晰了。不一会儿,它们从黑暗的窗口外边走过,于是那里的寂静像被一支箭穿过一样,被一阵惊愕划破了。马蹄现在又越走越远了,在阴森的黑夜中马蹄像珠宝一样闪着光,它们匆匆穿过睡眠的田野要前往何处——要进入什么人的心?——携带着什么消息?

四月十一日。重读了读昨天晚上写下的那些话。表达一种模糊感情的模糊的语言。她会喜欢它吗?我想会的。那么我也应该喜欢它。

四月十三日。“通盘”那个词儿长时期来还一直扰乱着我的思想。我查了一查,发现它原是英语,而且是规规矩矩的古老的英语。让那个副教导主任和他的漏斗见鬼去吧!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是教我们他自己的语言,还是跟我们学习我们的语言。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他见鬼去吧!

四月十四日。约翰·阿方萨斯·马尔雷南刚刚从西爱尔兰回来了。欧洲和亚洲的报纸请刊登这个消息吧。他告诉我们,他在那里的一间山上的木房子里遇见了一位老人。那位老人眼睛发红,抽着一根很短的烟斗。老人讲爱尔兰语。马尔雷南也讲爱尔兰语。后来那老人和马尔雷南又一起讲英语。马尔雷南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宇宙和星体的事。老人坐着,听着,抽着烟,吐着痰。然后说:

——啊,到世界快结束的时候,准会出现许多可怕的奇怪的人。

我怕他。我怕他那眼圈发红又发硬的眼睛。整个一夜直到天亮,我必须和他进行斗争,直到他或者我死去,我要紧抓住他的满是青筋的脖子直到……直到什么?直到他向我屈服?不。我没有意思要伤害他。

四月十五日。今天在格拉夫顿大街,我和她面对面地相遇了。是拥挤的行人把我们挤到一块儿去的。我们俩都站住了。她问我,为什么我从没有去看她,说她听到别人讲了许多关于我的传闻。这样说不过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问我现在有没有写诗?写什么人?我也问她。这不免使她更感到有些难堪,我感到很抱歉,很不应该。马上关掉那个活门,打开了精神英雄主义的冷气设备,这东西是丹特·阿利吉雅里发明,并在全世界各国取得专利权的。连珠炮似的谈着我自己和我的各种计划。不幸在我说话中间,我忽然做了一个革命的手势。我当时的神态一定像一个抓着一把豌豆往空中乱撒的家伙。街上的人全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她和我拉了拉手,在离开的时候,她说她希望我照我说的去做。

现在我把这叫作一种友好态度,你说呢?

是的,今天我很喜欢她。有一点喜欢还是非常喜欢?说不清。我喜欢她,而这对我仿佛是一种很新的感情。那么,这么说来,其他的一切,我过去想我曾想到的一切,和我过去感到我曾感觉到的一切,从今以后其他的一切,事实上……啊,全部抛开吧,老伙计!去睡一觉,把它们全忘掉。

四月十六日。走吧!走吧!

拥抱的胳膊和那声音的迷人的符咒:大路的白色的胳膊,它们已许诺要紧紧地拥抱,映衬着月影的高大船只的黑色的胳膊,它们带来了许多远方国家的信息。它们都高高举起,仿佛在说:我们很孤单——快来吧。而那些声音也和它们一起叫喊着:我们是你的亲人。在它们向我,它们的亲人召唤的时候,空气里充满了它们的友情,我准备走了,它们正扇动着它们得意的和可怕的青春的翅膀。

四月二十六日。妈妈为我整理我新买来的一些旧衣服。她说,她现在天天祷告,希望我能在远离家庭和朋友的时候,通过自己的生活慢慢弄清楚什么是人的心肠,它都有些什么感觉。阿门。但愿如此。欢迎,啊,生活!我准备第一百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并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我的民族的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

四月二十七日。老父亲,古老的巧匠,现在请尽量给我一切帮助吧。

都柏林,一九〇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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