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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四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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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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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般被用来进行神圣的对三位一体的各种礼拜仪式,星期一用来礼拜圣灵,星期二礼拜守护神,星期三礼拜圣约瑟夫,星期四用来进行圣坛上最能得到神宠的圣餐仪式,星期五礼拜受难的耶稣,星期六礼拜受神恩的圣母玛利亚。

每天早晨他都在一个神圣的神像前或某种神秘的仪式上再次净化自己的灵魂。他每天一开始就英勇地把他度过的每一个时辰的思想或行动明确地提出,希望获得主教的关心,每天一早就参加一次弥撒。冷清的早晨的空气更加强了他的坚定的虔诚的信念。常常当他和很少几个礼拜的人跪在旁边的圣坛前,翻开自己的插着白页的祷告书,跟着神父低声念诵诗词的时候,他抬头看看站在象征《新约》和《旧约》的两支蜡烛间的阴影中的、打扮齐全的神父,不禁感到自己仿佛是跪在那里参加一次在地下墓穴中进行的弥撒。

他每日的生活都是在宗教气氛十分浓厚的地方度过的。通过向上帝的呼号和祷告,他毫不吝惜地为许多在炼狱中的灵魂争得了以日计、以月计或以年计的悔罪的日子,那些日子加起来都够好几百年了。然而他这样轻易赢来的难以想象的许多世纪的悔罪期使他感到的精神上的胜利,并不足以完全补偿他祷告时所付出的热情,因为他永远也不知道,他这样为那些受罪的灵魂代做祈祷,究竟能减少他们多少肉体上的惩罚。他担心在那和地狱之火的唯一差别仅在于并非永不熄灭的炼狱之火中,他的悔罪所能起的作用恐怕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因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的灵魂每天进行更多的超过上帝要求的善举。

他以现在看来是他生存所必须尽的责任来把他的时间加以划分,并让划分出的每一部分时间都围绕着自己的一个精神中心。他的生活似乎越来越接近永恒了,他的每一个思想、每一句言论、每一种行动和头脑中的每一个思绪似乎都可以在天堂中闪耀光辉了。有时他对这种直接发生反响的感觉是那样鲜明,竟使他感到他的无比虔诚的灵魂似乎已经可以像手指一样按动一个巨大的现金自动出纳器的键盘,并看到他直接送入天堂的财富的数量,但他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缕缕上升的香烟的烟柱或娇嫩的花朵发出的气息。

他还经常念诵玫瑰祷词——因为他总把念珠拆散了放在裤兜里,这样他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也可以祈祷——那念珠都变成了似非尘世所有的各种花冠,它们在他看来似乎不仅无名,而且也变得无色和无味了。他每天在神前念完他的三串念珠的祷词,以求得他的灵魂在神学所要求的三种品德方面能够一天比一天更坚强起来,一是加强对于曾经创造他的天上的圣父的信念,一是加强对于曾经为他赎罪的圣子的希望,一是加强对于曾经为他牺牲的圣灵的热爱。他通过圣母玛利亚,以她的欢乐、悲愁和光荣的神秘仪式的名义,向那三个神灵每日三次进行他的三重的祷告。

在每周七天中的每一天他都进一步向圣灵祷告,希望他的七种神恩之一能够降临于他的灵魂,并从他的灵魂中一天一天驱走过去使它堕落的那七种可怕的罪孽。他祈求每一种神恩都会在它指定的那一天降临,并且相信它一定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虽然有时他也觉得这似乎有点奇怪,为什么智慧、理解和知识在性质上竟要分得如此清楚,以致这三者都必须一个个单独地祈求。可是他也相信等到他的精神生活发展到将来某个阶段的时候,这个问题将会自动得到解决的,到那时他的犯罪的灵魂将会摆脱出从前的软弱地位,并得到至高无上的三位一体中的圣灵的启示。由于看不见的圣灵居住的地方是那样幽深和宁静,他因此对这一点更是怀着极大的敬畏,也更加相信。圣灵的象征是一只柔顺的鸽子和一阵猛烈的巨风,谁要是对圣灵犯下罪孽那是永远无法得到宽恕的,他是一种永恒的神秘莫测的神明,所有的神父每年都要像对上帝一样穿上绘着火舌的红色的袈裟为他举行盛大的弥撒。

在他读过的各种劝人皈依上帝的书籍中,他已经约略看到表现三位一体的三个神灵的性质和关系的形象——圣父像对着一面镜子一样对着永恒,默想着他自己的无比完善的神威,因而永恒地产生了永恒的圣子,接着圣灵也就从永恒的圣父和圣子产生出来了——由于这一形象具有神妙莫测的威仪,对他的头脑来说,比那种认为上帝从无限的永恒以来,在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几个世纪以前,在这个世界开始存在多少世纪以前就已经热爱着他的灵魂的那种简单的说法,似乎更容易接受多了。

他曾经听到过在舞台上和讲台上郑重其事讲出各种爱与恨的名称,他也曾看到许多书郑重其事地提出那些名称,但他一直纳闷儿为什么他的灵魂却任何时候都感到对这些名称难以容忍,也无法强迫自己口服心服地说出这些名称。他自己也常常被一种短暂的愤怒所笼罩,可是他从来也不能让那种愤怒变成一种长期包围着他的情绪,而总是感到自己很快就从那种情绪中解脱出来,仿佛那不过是自己身上很容易剥去的一层外壳或一层皮。他曾感到有一种微妙、阴暗、喃喃低语着的东西钻入他的生命中去,并在他的心中燃起短暂、邪恶的淫欲,这种淫欲常会逃过他的控制,使得他的心灵变得清澈而冷漠。这个,似乎是在他的灵魂中唯一可能出现的爱和恨。

但是既然上帝自己从无限的永恒以来已经用他神圣的爱一直热爱着他的灵魂,他现在不能再对爱这个现实加以否认了。慢慢地,当他的灵魂的精神方面的知识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他看到整个世界已逐渐变成了上帝的神威和爱的巨大而匀称的体现。生命已经变成一种神赐,为它所经历的每一时刻和它的每一种感受,哪怕只是对悬挂在一根树枝上的一片小叶子的一瞥,他的灵魂也应对它的创造者表示无限赞颂和感谢。现实世界虽然具有那么多实在的物体,虽然是那样的复杂,而对他的灵魂来说,它除了作为神威、爱和无所不在的神性的表征而外,便不复存在了。他的灵魂对神意的各个方面的了解是那样完善和无可怀疑,他简直难以理解他还有什么必要再继续生存下去了。但那必然是神的意旨的一个方面,至于目的何在,像他那样一个对神的意旨犯下比任何人都更为深重的罪孽的人,又如何敢提出这个问题呢。他的灵魂由于意识到这永恒的、无所不在的、完善的现实,已变得更为温顺和谦恭了,它于是又一次负担起通过弥撒、祷告、圣餐和悔罪以体现自己的虔诚的责任,也只有到这时,自从他开始思索爱情这个巨大的神秘的主题以来,他才第一次感到有某种温暖的东西,仿佛是灵魂本身的新生的生命或某种新的品德在他的心中活动。对神圣的艺术感到狂喜的神态、微微分开举起的双手、仿佛一个快要晕倒的人的微微张开的嘴唇和眼睛,对他来说都变成了在造物主前变得十分谦恭和软弱的正在祈祷中的灵魂的形象。

不过,对于精神上的狂喜可能带来的危险,他是早就有所警觉的,他从不容许自己在任何时候对上帝的虔诚有些微的减退,并随时以强烈的悔恨来清洗自己的罪孽的过去,但他无意使自己达到充满危险的圣洁的地步。他尽力十分严格地约束着自己的每一种感官。为了制服他的视觉感官,他定下一个规矩,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永远两眼看地,绝不向左、向右或向后看一眼。他的眼神永远避免和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神相遇。有时他还必须依靠自己的顽强意志来阻挠它们的活动,好比在一句话还没有念完的时候就得忽然抬起眼来把书合上一样。为了制服听觉的感官,他对他当时正好嘶哑的嗓子完全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他既不唱歌也不吹口哨,而且对那些使他的神经痛苦不堪的噪音,比方在砂轮上磨刀,用煤铲在地上铲煤渣,或用树枝打地毯等的声音从来绝不逃避。他感到在制服味觉的感官方面遇到的困难更大一些,因为他发现对于任何难闻的味道他都没有本能的厌恶感,不管是外在世界的像粪堆和烧焦油等的恶臭,或者他自己身上的各种臭味都完全一样,对他自己身上的各种气味他已经做过许多离奇的比较和实验了。最后他发现使他的嗅觉十分反感的唯一一种气味,是某种像长久存放的人尿一样的腐烂的臭鱼的味道,因而只要情况许可,他就让自己老闻着这种难闻的气味。为了制服他的味觉的感官,他在饭桌上严格地坚持一套办法,对于教堂斋戒的规定一字不落地加以执行,而且尽可能分散自己的思想,使自己不要去注意任何菜饭的味道。然而,他的最突出的创造发明的才能还是表现在他制服他的触觉的办法上。他睡在床上的时候从不有意识地改换姿势,坐时也一定采取最不舒服的姿势,他带着悔罪的心情忍受着身上任何地方的搔痒和疼痛,冬天远离火炉,在做弥撒的时候除了宣布福音的那一部分之外他始终坚持双膝跪下,擦脸时总让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有些地方不完全擦干,以便受到冷空气的刺激,以及任何时候如果没有数着念珠祈祷,他就一定让自己的双臂像长跑运动员一样僵硬地悬挂在自己身体的两旁,而不把它们插在自己的口袋里或者背在背后。

他并没有受到重犯那重大罪孽的诱惑。但使他吃惊的是他发现,在长时间采取这种复杂的表现虔诚和自我克制的活动以后,他却很容易犯下许多毫无意义的孩子的过失。他的祷告和斋戒对于压抑自己的愤怒的感情并没有任何帮助,常常因听到他母亲打个喷嚏或者有人打扰了他对上帝的祷告,他就会十分生气。常常需要使用巨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至于为这种可厌的干扰大发脾气。他过去常常注意到他的老师们因一点小事发脾气时的形象,比如像他们的扭动着的嘴、紧闭着的嘴唇和涨红的脸,现在这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尽管他曾那样尽力深自贬抑,在两者相较之下,却仍使他感到十分沮丧。要让他使自己的生活汇入别人生活的洪流,对他来说比实行斋戒或整日祈祷还要困难得多,也正因为他常常不能做到这一点,因而对自己感到不满,所以最后在他的灵魂深处出现了一种精神干枯的感觉,同时也滋生了许多疑虑。他的灵魂曾经经历过一段困苦不堪的日子,那时候,圣餐仪式本身似乎都变成了已经干枯的源泉。他的忏悔变成了许多使他良心不安的未能悔改的过失得以逃避的通道。他实际接受一些圣餐,并不能使他经历一个使他心情豁亮的纯贞的自我弃绝的时刻,像他参加某些神圣的圣餐会,临近结束时有时获得的那种精神上的交流曾经带给他的那种感受。他在参加这种仪式时所使用的是一本圣阿方萨斯·尼戈里所写、长期被人忽视的很破旧的书,那书已是字迹模糊,纸张也都发黑并且满是黄斑了。在这本书里,赞歌的意象和圣餐参加人的祷告词交织在一起,他每诵读这本书,便似为他的灵魂召唤来一个充满爱的热情和纯贞感受的已完全凋枯的世界。一个听不见的声音似乎在安抚着他的灵魂,告诉她许多名字和光荣的事迹,告诉她站起来离开这里去寻求婚配,告诉她从阿玛纳和从豹群聚集的崇山中,怀着寻求配偶的心情向前观望,而他的灵魂似乎也用一种同样的听不见的声音加以回答,并表示愿意献出她自己的一切:Inter ubera mea commorabitur.

这种贡献自己的一切的思想对他来说具有一种充满危险的诱惑,因为他现在感到,他的灵魂又一次被一种始终不停息的肉欲的声音所扰乱,那声音在他祈祷和沉思的时候又开始在他的耳边出现了。这使他强烈地感到自己十分强大,因为他知道他要是愿意,他只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思想,就能够马上全部推翻他所干过的一切。他似乎感到一个缓慢前进的水浪正朝着他的光着的脚边流过来,而他正等待着那微弱、胆怯和无声的浪花接触到他的发烧的皮肤。然后,几乎就在他接触到水浪的那一刹那,几乎就在他刚要罪恶地表示同意的时候,完全靠自己的意志作用或者说靠自己猛地一声惊叫,他发现自己已经远离那水浪,站在一片岸上了。接着,看到那水浪的银色的边缘已经离他很远,看到它又开始慢慢朝他的脚边流来,他知道他并没有屈服,并没有使自己前功尽弃,于是又十分激动地为自己的坚强感到颇为满意。

在他这样多次避开那洪流的诱惑之后,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自己也弄不清他这样尽力不肯丢失的神圣是否已经一点一点被剥夺掉了。自信自己从此一尘不染的明确信念现在已越来越模糊,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模糊的恐惧,他担心自己的灵魂实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堕落了。为了恢复他过去相信自己正受着神恩庇荫的信念,他不惜费尽力气一再对自己说,他每次遇到任何诱惑的时候都曾向上帝祷告,相信他所祈求的神恩一定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上帝也不能不使他的祈祷得到满足的。诱惑的经常发生和它的强烈,最后都使他完全相信据说圣徒们都曾经受过各种考验的真实性。频繁和强烈的诱惑足以证明他的灵魂的堡垒至今还没有陷落,因而魔鬼才仍然不断对它进行攻击。

常常,每当他对自己的各种疑虑进行忏悔之后——说自己祷告时走神了,说自己在灵魂深处曾经因为很小的事发过脾气,或者在自己的言语或行动中表现了自己的执拗等——他的忏悔神父总要他把他过去的罪孽再拿出来说一遍,然后才为他进行赎罪仪式。他只得带着极大的羞辱重新述说一遍,并再次对那些事表示一番悔恨。特别使他感到羞辱的是,他现在看来,不管他过着如何神圣的生活,或者不管他在品德方面达到如何完善的境地,他都永远也不可能完全清洗掉过去的罪孽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犯罪感将永远存在于他的心中:他将忏悔、悔恨,然后得到赎罪,再忏悔,再悔恨,然后再得到赎罪,但永远也不会有最后结果。也许那头一次因为对地狱的恐惧逼得他匆匆做出的忏悔是不符合上帝的意旨的?也许当时由于他只是担心迫在眉睫的天罚,所以他对他的罪孽并没有表现出真正的悲伤?但是,证明他真诚忏悔以及他对自己的罪行确感深切悲伤的最可靠的证据,他知道,应该是在生活上的改过自新。

——在生活上我已经改过自新了,难道不是吗?他对自己问道。

那忏悔神父站在窗口,背向着阳光,一只胳膊靠在棕色的十字窗帘上。在他含笑低语,一边用手摆弄着另一个窗帘的绳子,用它套圈玩儿的时候,斯蒂芬站在他的面前,眼睛不停地看着外面屋顶上愈来愈暗淡的长夏的日光,或者看着那神父慢慢移动着的灵巧的手指。神父的脸完全隐在阴影里,可是从后面照过来的即将消逝的日光却正照在他深陷的太阳穴和两边弧形的头骨上。斯蒂芬也竖起耳朵注意倾听那神父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他这时正在严肃而热情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刚刚结束的假期,国外教会学校的情况,以及教师们调动工作的情况。他用一种严肃而热忱的声音非常随和地讲着这类故事,而每当他停下的时候,斯蒂芬总感到自己似乎有责任提出一两个郑重其事的问题,让他再继续讲下去。他知道这些谈话不过是个序幕,他在思想上一直在等待下面的正文。从他一得到忏悔神父要他来见他的消息以后,他便一直绞尽脑汁想弄清他到底找他干什么。在他坐在大学的客厅里长时间不安地等待忏悔神父来临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观望着悬挂在四面墙上的一张张神态安闲的人的图片,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各种猜想也一个接一个在他的脑子里闪过,直到最后,这次召唤他的目的他几乎已经完全明白了。接着,正当他希望某种预想不到的原因可能阻止忏悔神父前来见他的时候,他却听到了转动门把的声音和长袈裟摆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忏悔神父一开始谈到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教会里的情况,还谈到圣托马斯和圣博纳凡契尔之间的友情。方济各会僧侣的服装,他认为,未免太……

看到那神父表示宽容的微笑,斯蒂芬的脸也对他露出一丝笑意,他并不想立即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他只是表示怀疑地轻轻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我相信,忏悔神父接着说,在方济各会的僧侣们之间,他们自己也在谈论要抛弃这种服装,也按照方济各会神父的样子穿上袈裟。

——我想在修道院里他们还会保留这种服装的,不是吗?斯蒂芬说。

——哦,当然,忏悔神父说。在修道院里那种衣服当然是可以穿的,可是在街上我想最好不要再穿那种衣服吧,你说呢?

——这衣服穿在身上一定让人感到十分麻烦,我那么想。

——当然麻烦,当然是。想一想我在比利时的时候,就常看到他们一年四季就穿着这种齐膝盖头的衣服到处转悠!那样子实在太可笑了。用比利时语说,他们叫它Les jupes。

他在念这个字的时候把母音完全吞掉,几乎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们叫它什么来着?

——Les jupes.

——哦!

由于神父的脸完全背着亮光,他并没看见他的微笑,但斯蒂芬仍然对他一笑作为回答,因为在神父低沉审慎的话语送入他的耳鼓时,他似乎感到在自己心灵中迅速掠过了神父鬼影一般的淡淡的笑意。他沉静地观望着眼前愈来愈暗的天空,凉爽的晚风以及可能掩盖住他脸颊上火烧一般的红晕的淡黄色的晚霞都使他感到很高兴。

女人所穿的各种服装,或者她们用来做服装的各种柔和纤细的衣料的名称,他只要一听到总仿佛立即闻到一种细腻的浸透着罪孽的香味。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便一直想象驾驭马匹的缰绳都是柔和的丝带做成的,因而当他在斯特拉德河第一次摸到十分油滑的皮辔头时,他简直吓呆了。他第一次用他发抖的手指摸着一个女人的扎乎乎的长袜子的时候,他也同样感到非常吃惊,因为他过去所读过的一切东西,除了仿佛是他目前的处境的回音或者预言的那部分之外,他几乎全都忘记了。但对于具有娇柔生命的女人的灵魂或肉体,他却不敢设想,除了在轻柔的词句中或在玫瑰花一样的环境中之外,还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存在。

但出之神父之口的那句话显然是不诚实的,因为他知道一个神父不应该这样随便谈论这个问题。他所以随便这样讲显然是别有目的的,他还感觉到躲在阴影中的那双眼睛正不停地扫视着他的脸。不管他曾经在书本上读到,或者听人说过耶稣会会员多么狡猾,他一直都坦率地不予相信,因为他觉得没有得到他自己的经验的证实。他的老师们,即使他们中有些他也并不喜欢,他却觉得似乎都是些聪明和严肃的教士,都是些身体健壮和精神高超的教职人员。他想着他们都是每天毫不发怵地用冷水洗澡,并穿着清洁和冰凉的亚麻布内衣的男人。他在克朗戈斯或在贝尔维迪尔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中,他仅仅挨过两次打,虽然那两次他都认为他们对他是很不公平的,可是,他也知道,他曾经好些次理应受到惩罚,结果却让他逃脱了。在所有那些年中,他从未听到他的任何一位老师讲过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是他们使他知道了许多基督教的教义,劝导他过着高尚的生活,而当他犯下了可悲的罪孽的时候,也是他们引导他又回到虔诚的生活中来。他在克朗戈斯长时期一事无成,是由于他们那些人的存在使得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当他在贝尔维迪尔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暧昧不明的时候,也是他们的存在使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这种感觉一直到他度过最后一年学校生活的时候,还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没有一次表示不服从,或者曾让那些爱闹的同伴引诱他放弃自己对一切都曲意服从的习惯。有时甚至他对某位老师所讲的话感到怀疑,他也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到后来,他们的某些判断他听着觉得颇为幼稚,但那也只是使他感到某种遗憾和不安,仿佛他现在正慢慢离开他所习惯的那个世界,以后将再没有机会听到那个世界所使用的语言了。有一天,在小教堂旁边的一个棚子里,几个孩子围着一位神父闲谈,他听到那神父说:

——我相信麦考利男爵这个人也许一生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重大罪行,我是说从没有有意犯过什么大罪。

有一个孩子问那神父,维克多·雨果是否可算得上是法国最大的作家。那神父却回答说,维克多·雨果本来是一个天主教徒,他后来却背叛了他的宗教,背叛以后他所写的东西的价值,和从前所写的相比,简直连一半也赶不上。

——可是,也有许多出色的法国批评家,那神父说,他们认为维克多·雨果虽然肯定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可是和路易·弗尔约相比,他缺乏一种纯法国风味的风格。

神父的暗示在斯蒂芬的脸上再次燃起的火烧一般的红晕现在又慢慢平息下去,他于是仍然抬起眼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惨淡的天空。可是有一种使他不安的疑虑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蒙上面具的回忆迅速在他的眼前飘过:那情景和人物他全都认识,然而他清楚地感到,他并没有能够完全理解他们的某些重要性。他看到他自己在操场上来回走动,观望着在克朗戈斯进行的体育活动,并用自己的板球帽装着一些稀薄的果酱在吃着。圆形的跑道上有几个耶稣教徒和几位妇女一起在散步。在克朗戈斯经常使用的某些特殊语言的回音,从他头脑中某些遥远的山洞里传了出来。

在客厅宁静的空气中,他正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回声,可是这时他注意到那神父开始用另一种声音和他讲话。

——我今天派人叫你来,斯蒂芬,因为我希望和你谈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哦,先生。

——你一直以来有没有感觉到你得到了某种神示?

斯蒂芬微微张开嘴唇本来要说是,但很快他又把那个字吞了进去。神父等待他回答,接着又说:

——我是说,你有没有在内心深处,在你的灵魂中,感到有一种要加入教会的愿望?好好想一想。

——我有时候也想到过这件事,斯蒂芬说。

神父把手里的窗帘绳放开,让它落到一边去,然后他把两手交抱起来,支撑着下巴,严肃地思索着。

——在像这样一所学院里,他最后又说,总会有一个也许两三个孩子得到上帝的召唤,让他进入宗教生活的。这样一个孩子的特点是,他比他的同伴们都更虔诚,他给其他的同学做出了很好的榜样。他们都很尊重他,他的同教会的教友们也许会把他选出来当级长。而你,斯蒂芬,在这所学校里正可以算得上是这样一个孩子,你是我们圣母教会的一个级长。也许你正是这个学校里上帝打算要召唤去为他服役的那个孩子。

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更增强了那神父说话的严肃性,这情况使得斯蒂芬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

——接受这样一种召唤,斯蒂芬,那神父说,是全能的上帝所能加之于人的最大的荣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皇帝或一位帝王具有上帝的传教士的权力。在天上,没有哪一位天使或天使长,没有哪一位圣徒,甚至连圣母自己都没有上帝的传教士所拥有的那种权力:他掌握着力量的钥匙,他有能力让人犯罪和清除人的罪孽,他有驱除邪恶的能力,他有能力从上帝创造的人的心中驱逐能用魔力控制他们的邪恶的精灵。他还有能力,有那种权力让伟大的天上的上帝来到人间的祭坛上,以面包和酒的形式在人的眼前出现。这是多么了不得的权力啊,斯蒂芬!

他听到这一段骄傲的讲话,恰好和他自己常有的骄傲的思想相共鸣,斯蒂芬的面颊上马上感到热乎乎的。他曾多少次看到过自己已变成一个教士,安详而谦恭地行使着连天使和圣徒都感到无比敬畏的那种可怕的力量啊!他的心灵一直都非常喜欢偷偷用各种假想来满足他的这种欲望。他曾经看到他自己变成一位年轻而态度安详的教士迅速地走进一间忏悔间,走上圣坛的台阶,点燃香,双膝跪下执行着一个教士的职务要求他执行的一些活动,那些活动使他很高兴,原因是它们很像现实而同时又离现实很远。在他所度过的这种冥思遐想的朦胧生活中,他曾经极力模仿他所见过的许多神父所使用的声调和手势。他学着某一位神父在跪下时微微侧着身子,又学着另一位神父在摇动香炉的时候摇得那么轻巧,在他向听众祝福后又转向圣坛的时候,他也仿照另一位神父的神态把他的十字褡一甩让它敞开。而特别使他高兴的是,在那些他所想象的模糊的景象中,他始终只担任着二号人物的角色。他完全不愿意享有主祭人的荣誉,因为在他的想象中,要让所有那些寓意模糊的仪式都由他本人来结束,他可很不感兴趣,再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在那套仪式中随便就被委派一个如此明确的最高的职位。他愿意承担较低的神圣的圣职,在大弥撒中穿着副主祭的祭服,站在离开圣坛较远的地方,不为大家所注意,肩上披着长方形的丝披肩,手里端着用披肩掩盖着的圣餐盘,或者等到祭祀过去以后,他作为副主祭穿着金色的主教的法衣站在主教下面的台阶上,交抱两手面向会众唱着,Ite missa est。如果说他也曾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主祭,那只是在他翻开儿时的弥撒书看着上面有关弥撒的图片的时候,在那里的那个教堂里除了接受牺牲的天使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崇拜者,圣坛上也光光的什么都没有,作为他的副手的也是一个几乎和他完全相像的孩子气的助手。只有在这些模糊的祭神和参加圣餐的各种行动中,他的意志似乎才真正和现实相接触。他过去或者用沉默掩盖着自己的愤怒或骄傲,或者遭受急于想和人拥抱而又不得其便感到的痛苦,至少部分原因是缺少一种他一直强迫自己躲避参加的既定仪式。

现在在这庄严的沉静中他听到那神父向他提出的请求,通过他讲的那些话他甚至还听到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吩咐他走过去,提出要使他获得神秘的知识和神秘的力量。那样,以后他就会知道西蒙·马加斯究竟犯了什么罪,以及对圣灵犯下什么样的罪行才是永远无法得到宽恕的。他将会知道许多其他的人,所有那些在神怒之下孕育和出生的孩子所无法知道的神秘的事情。他将会知道别人的罪孽、别人的罪孽的向往、罪孽的思想和罪孽的行动,听到妇女和姑娘们在阴暗的礼拜堂的忏悔间里忍着极大的羞辱亲口低声对他讲出她们的罪孽。而他自己经过那样被举手加封之后,便立即神秘地变得对一切罪孽都一尘不染,他的灵魂将会仍然保有原来的清白,再回到雪白的圣坛边去。他将举起用以掰开圣餐面包的双手是绝不会被任何罪孽所玷污的,罪孽也绝不会玷污他将用来祈祷的嘴唇,使得他把自己的一切天罚都吞下、咽下,不去管里面是否掺杂有上帝的圣体。他将永远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纯洁无辜,因而也将永远保有他那秘密的知识和秘密的权力,而且根据最高神灵的祭司梅尔基塞德克的命令他将永远是一位教士。

——明天早上我准备主持一次弥撒,那位忏悔神父说,让全能的上帝可以向你透露他神圣的意旨。也让你,斯蒂芬,为你的神圣的保护神,那第一位殉道者进行一次九日祈祷,你的保护神在上帝面前说话是非常有力量的,他可以请求上帝让你头脑清醒。可是,斯蒂芬,你必须非常肯定,你的确是接受了神示,因为如果事后你发现你并没有得到神示,那将是不堪设想的。必须记住,你一旦接受了教士的职务就将一辈子是一个教士。你的教义问答也告诉你,对任何神圣的圣旨一个人一生都只能接受一次,因为你接受以后它将在你的灵魂中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精神的印记,这种印记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在事前你必须慎重考虑,不能等到事后。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斯蒂芬,因为这关系到你的永恒的灵魂是否可能得救。不过还是让我们一起来向上帝祷告吧。

他推开沉重的大厅的门,并向他伸过手去,仿佛他们在他们的精神生活中已经是亲密的伙伴了。斯蒂芬来到外面台阶上宽广的阳台上,明确感到一股柔和的晚风使他精神为之一爽。在芬勒特教堂那边有四个年轻人手挽手大踏步走着,领头的人正用手风琴演奏一支轻快的曲子,他们摇晃着脑袋踏着拍子向前行进。正和很多急骤的音乐的首段常会发生的情况一样,那音乐很快便侵入他的头脑,像一阵巨浪冲毁孩子们修建的沙楼一样,毫无痛苦地、不声不响地立即使他头脑中的神秘而复杂的结构归于瓦解。他转过在微风中含笑的脸,抬头看看神父,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那即将消失的一天的毫无情趣的反照,然后他从那神父的手中缓缓抽出了他似曾默认某种伙伴关系的互相拉着的手。

他迈步走下台阶,从学校的大门前看到了那即将逝去的一天的毫无情趣的虚假的反照,这情景终于消除了他混乱的思绪。接着,学校生活的严峻的暗影从他的意识中飘了过去。那将是一种严肃的、有秩序的和毫无热情的生活,一种没有物质上的烦恼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他想象不出他将如何度过见习期的第一个夜晚,也想象不出当他第一天早晨在宿舍里醒来的时候自己会感到何等的惊愕。他又一次闻到了克朗戈斯漫长的走廊上的令人心烦的气味,又一次听到了燃烧着的煤气灯发出的审慎的低语。忽然间,一种不安的感觉完全笼罩住他生命的每一个部分。接着他发烧的脉搏也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这时他听到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刺耳的话语声把他极有条理的思绪搅成了一片混乱。他的肺向外扩张而下沉,仿佛他吸进了一种潮乎乎的没有浮力的热空气,这时他又一次闻到了在克朗戈斯浴池肮脏、浑浊的水面上浮动着的潮湿、闷热的空气。

随着这些回忆,某种比教育或虔诚的思想还更为强大的本能,在他向那种生活步步靠近的时候,迅速地在他的心中滋长起来,这是一种微妙的反抗的本能,它给予他一种力量,使他不甘再默认下去了。那种生活的冷漠和谨严都使他感到非常厌恶。他已经看到他自己,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起来排着队和别人一起去参加一次早弥撒,毫无作用地拼命想用祷告声压住他从心眼儿里感到的难堪的恶心。他看到他自己和学校里的会众坐在一起吃饭。使他从不愿意跑到生人家去吃喝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羞怯感现在到哪里去了?那种使他永远把自己看成在各方面都与众不同的精神上的优越感现在哪里去了?

耶稣教会神父斯蒂芬·迪德勒斯。

他将在新的生活中使用的名称以文字的形式跳到他的眼前来,紧跟在它后面的是在他头脑中出现的一张没有明确轮廓的脸或者只是一种脸的颜色。这颜色先慢慢淡去,后来又越变越浓,变成了浓淡不定的红砖一般的土红色。这就是在严冬的早晨,他常常在神父们刚刮过的腮帮上看到的那种红兮兮的光泽吗?这张脸没有眼睛,脸色阴沉而虔诚,明显地露着压抑住的愤怒。曾经有一个耶稣会的神父,有些孩子叫他长下巴颏儿,另一些孩子又叫他狐狸将军,这是否就是他那张脸的鬼魂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了呢?

他那时正走过加德纳街耶稣会的会址,心里模糊地想着,他如果接受了那个教职,将来不知哪一个窗户将是他的住房所在。接着他又想到刚才那些想法实在无聊,想到他的灵魂离他一直为她设想的一个修行之所实在相当遥远,想到这么多年来一味循规蹈矩、一味服从的生活对他的约束力竟是如此薄弱,现在仅仅一个明确的、不可挽回的行动已经在威胁着,要在一定时候,永远永远地剥夺掉他的一切自由了。那神父一再劝导他接受随着那教职而来的值得骄傲的教会的权力和神秘的力量的那些话,现在又有气无力地在他的记忆中回响。可是他的灵魂并无心再去倾听那些话,更不用说对它表示欢迎了,他知道他曾听到的那些规劝的话现在已变成一种无聊的故事到处流传了。他永远也不会作为一个神父在圣体盘前面晃动着香炉。他命定对一切社会或宗教上的职务都将采取逃避的态度。那神父所讲的那一套明智的做法完全不能打动他的心。他命定不用任何人的帮助自己去弄清楚到底什么是明智的做法,或者在经历了世界上的各种陷阱之后,自己去学会别人的明智做法。

这世界上的各种陷阱就是它的犯罪的道路。他一定会堕落的。他现在还没有堕落,但是到了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一声不响地堕落下去。要永远不堕落实在太难了,太困难了。他现在已经感到,他的灵魂正不声不响地向下滑去,正像将来某一个时候一定会发生的情况一样,往下滑,往下滑,但是还没有堕落,现在还没有堕落,可是已经快要堕落了。

他走过了托尔卡河上的大桥,又一次转过脸来对那圣母的神龛冷冷看了一眼,那颜色已经退去的蓝色的神龛,像一只鸟一样蹲在那个贫穷的外形像火腿的村舍中间的一根旗杆上。接着,向左一拐弯,他走进了通向他家的一条胡同。从河岸边高地上的菜园子里飘来烂菜叶淡淡的酸臭味。想着他父亲家的这种杂乱无章、无人管理和混乱的情况,这种停滞不前的植物一般的生活却将会赢得他的灵魂,他不禁微笑了。接着由于想到在房子后面菜园子里干活的孤独的长工,这个人他们曾给他取个诨名叫作帽不离头,一阵短促的笑声不禁脱口而出。在第一阵笑声停息之后,由于想到帽不离头干活时的情景,第二阵笑声竟又违反他的意愿从他口中冒了出来,他在干活时,总要先仔细观察好天上四面的方位,然后才带着十分遗憾的心情把锹蹬进园子里的土壤里去。

他推开廊子上没有门闩的门,通过一条什么东西也没有的走道向厨房里走去。他的一群兄弟姊妹正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刚刚吃完午茶,只剩下一些冲过第二遍的茶底还留在他们拿来当茶杯用的一些玻璃罐和果酱罐里。桌上到处是些乱扔的面包皮和一块块带糖的饼干,这些东西由于浸泡在撒在桌上的茶水里已经都变成棕黄色了。桌上一个个小坑里都积满了茶水,一个已经吃掉大半的卷饼上面,插着一把象牙把已经破碎的餐刀。

那即将死去的一天的蓝灰色的宁静而悲伤的余光,透过窗户和开着的门照了进来,掩盖住并不声不响地减缓了斯蒂芬心中忽然出现的难堪的悲痛。他们长期求之而不得的东西,现在他——众弟兄中的长兄,却很容易就能得到了。但是那黄昏的安静的余晖却让他看到,他们脸上并没有任何怨恨的痕迹。

他走近他们,也在桌边坐下,问他们父亲和母亲到哪里去了。他们中一个回答说:

——去那个到那个看那个房子那个去了。

还要搬家!在贝尔维迪尔一个叫法龙的孩子常常带着一脸傻笑问他,他们为什么老是搬家。现在当他再次听到这个问话人的傻笑的时候,一阵轻蔑的乌云很快掩盖住了他的额头。

他问道:

——我们为什么老是在搬家?我想我这样问问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因为那个房那个东那个要那个把那个我们那个赶出那个去了。

坐得离火炉最远的他的最小的一个弟弟开始唱起《每当夜深时分》来了。接着其他人也一个一个跟着唱,直到所有的人组成了一个合唱队。他们常会接连几小时,一个歌接着一个歌,一个曲子接着一个曲子,就这样唱下去,直唱到白天的暗淡的日光已经在地平线上消失,直唱到第一片黑色的夜云在天空飘过,夜幕降临的时候。

他静听着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跟他们一起唱起来。他怀着极大的精神上的痛苦听出,在他们的脆弱而清新的天真的歌声里实际隐藏着一种疲惫不堪的情调。甚至在他们走上生活的道路以前,他们对那条路似乎就已经感到非常厌倦了。

他听到从厨房里传出的这合唱队的歌声,回荡着,越变越强,慢慢和无数世代的孩子们的合唱队融混在一起了,在那无数的回声中,他还听到一个永远重复着的疲惫而痛苦的回声。他们全都似乎在进入生活以前便已对这生活无比厌倦了。他还记得纽曼在维吉尔的残缺不全的诗行中也听出了这种情味:让我们像造化本身的声音一样,尽情表达出孩子们的痛苦、疲惫,然而又总抱着希望的那种心情吧,这正是她的一切男女在任何时候共有的经历。

他不能再等待了。

从拜伦酒馆门口走到克隆塔夫教堂门口,从克隆塔夫教堂门口又走到拜伦酒店门口,然后又走向教堂,然后又走向酒店,他一直就这样来回走着,起先很慢,在那露着一片片修补痕迹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让自己的脚步和着诗行中的每一个降音。他父亲和丹·克罗斯比一道去替他打听关于上大学的事,现在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就那样来来回回地走着,等待着:可是他现在实在没法再等下去了。

他匆匆向一家酒店那边赶去,他走得很快,生怕他父亲的一声尖叫又会把他叫回来。不一会儿他就转过了警察兵营边的那个拐角的地方,他现在已经不再怕他父亲叫喊了。

是的,他母亲对那一套想法根本不同意,他从她不安的沉默中完全可以看出她的心事。然而她的那种不信任却比他父亲的骄傲神态使他触动更深,他冷漠地想到,他早已看到在他母亲看来日益老练和日益坚强的灵魂所具有的信念实际上已逐渐减弱了。一种模糊的敌对情绪在他心中慢慢滋长起来,它像一片云彩一样模糊了他对她不忠的思想,但等到这情绪又像云彩一样飘过、他的头脑又变得非常清醒而且恢复了对她的孝心的时候,他却模糊地但毫不遗憾地意识到,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已出现了第一个不声不响的裂痕。

上大学!那么说,他是偷偷溜过了守护着他的童年处境的那一排岗哨了,他们一直极力要让他和他们待在一起,这样他就会听从他们的管束,按他们的愿望行事。在获得某种满足后产生的骄傲像一排缓慢而宽大的浪头把他高举了起来。他现在尚未能看清的他为之而生的目的引导他从一条看不见的道路上逃了出去,而现在它却又招手让他回来,并在他面前展现了一条新的冒险的道路。他似乎听到一段阵发的音乐的音调,一会儿跳上去变成一段乐曲,一会儿又降下来变成了减四度和弦,一会儿又跳上去变成一种乐调,一会儿又降下来变成第三大调,那神情很像夜半森林中的三条火舌的火焰,一个火焰接着一个火焰忽高忽低地跳动。这仿佛是妖姬的音乐的序曲,无头无尾也没有一定的形式。等到它越变越狂野,节拍越来越快,仿佛那火焰已跳出时间观念之外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树荫下的青草上有许多野兽在赛跑,它们的脚步发出的噼啪声,像雨点打在树叶上一样。它们的脚步发出的混乱的噼啪声在他的头脑中响了过去,其中有家兔和野兔的脚步,有公鹿和母鹿的脚步,还有羚羊的脚步发出的声响,直到后来他再也听不到那脚步声却只记起了纽曼的一句节奏鲜明而强烈的诗:

——他的脚在他的永恒的手臂之下完全像公鹿的脚一样。

这一模糊形象所表现的骄傲情绪又使他想起了他曾经拒绝的那一教职可能带来的威严。在整个孩子时期,他常常想着担任教职是他最后的归宿,可是现在到了要他服从这一召唤的时候,他却服从一个更带有野性的本能,逃避开了。现在时机已经错过:任命教职的神圣膏油将永远不会涂在他的身上了。他已经拒绝了。为什么?

他离开多利蒙特的大路朝海边走去,走过薄木板的桥面时,他感到桥板在他穿得很厚的沉重的脚下摇晃着。一队基督教的弟兄们正从酒馆那边走过来,他们排成双行已经开始过桥了。很快整个桥梁都抖动着,发出隆隆响声。他们的不整洁的脸一对一对地从他面前走过,那脸由于海风的侵袭都染上了发黄或发红或青灰的颜色,而在他试图安详地不动感情地观望他们的时候,在他自己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淡淡的羞怯和同情的神情。这使他对自己十分生气,因而他为了避开他们的眼神转过脸去,侧身观望着桥下起着漩涡的清浅的水流,但尽管这样他从水的倒影中仍然看到他们的高顶的绸帽、朴实的翻着的衣领和宽大的牧师服装。

希基兄弟。

奎德兄弟。

麦卡德尔兄弟。

基奥兄弟。

他们的虔诚一定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像他们的脸面一样,也像他们的衣服一样,他没有必要对自己说,他们的那种谦恭和悔恨的心,非常可能,表现了比他从未表现过的更大的虔诚,对他们那种朴实的礼拜,上帝乐意接受的程度恐怕十倍于他那种矫揉造作的虔诚。他用不着敦促自己对他们慷慨一些,也用不着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他抛弃了骄傲的情绪,潦倒不堪,穿着一身乞丐的衣服来到他们门前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对他非常慷慨,而且像爱他们自己一样爱他。最后,他还带着既觉得无聊而又痛苦的感情,违反自己一向认定的论点,认为爱的戒条吩咐我们不要使用和爱自己同样数量和同样强烈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但是要用和爱自己同样性质的爱去爱他们。

他从他自己一向珍藏的一些词句中挑出一句,柔和地自己念叨着:

——这一天充满了从海上漂来的斑驳的彩云。

这句成语、眼前的日子和眼前的情景似乎形成了一个和弦。语言。这就是它们的颜色吗?他让那各种各样的颜色:朝日的金黄色、苹果园里的黄褐色和绿色、海浪的蔚蓝色、羊毛般云彩的银灰色等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又暗了下去。不,这不是它们的颜色:这是这个时代本身的姿态和风貌。难道他对于语言的抑扬顿挫的热爱更甚于它们的色彩和它们跟一切传说的关系吗?要不就是由于他视力微弱、思想羞怯,通过五颜六色、内容丰富的语言的三棱镜所表现出来的光辉灿烂的世界的缩影,还不如观赏一段明澈、细腻的散文所完美地反映出来的个人情绪的内心世界,能够给予他更多的乐趣吗?

他从那摇晃的桥面又走上了坚实的土地。就在那时,他似乎觉得空气突然变凉了,侧脸朝水面上望去,他看到一股从远处飞来的暴风雪忽然遮暗并加快了水浪前进的速度。心脏的一次轻微的跳动,他喉咙里的一次轻微的震颤都又一次告诉他,他的肉体对于那冰冷的非人的颜色是何等的恐惧。然而他并没有横穿过他左边的沙丘,却仍然一直向前沿着那条像脊梁一样指向河口的岩石上走去。

被遮蔽的日光微微照亮了河水流入海湾处灰蒙蒙的水面。远处,沿着缓缓流动的里费河,一排排细长的桅杆点缀着远处的天空,更远一些,在一片紫雾中静躺着那轮廓不清的复杂的城市建筑。基督教国家的第七个城市,和人的厌倦情绪一样的古老,和形象模糊的壁毯上的一幅画面一样,通过没有时间观念的空间显现在他的面前。它和它开始存在的那些日子相比起来,并不显得更老,也并不显得更为厌倦,对于自己的臣服的地位也并不比过去感到更容易忍受。

他这样带着沮丧的情绪,抬眼望着由海上飘来的慢慢飞过的斑斑点点的云彩。它们仿佛是沼泽地上的一群游牧民族,在天空的沙漠地带上面飘过,从高处飘过爱尔兰,向西方飘去。它们曾经经过的欧洲现在已被抛在爱尔兰海那边,那是一个使用各种奇怪语言的欧洲,那里布满了山谷、林带和城堡,那里居住着许多深沟高垒、严阵以待的民族。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听到一种混乱的音乐,那音乐仿佛唱出了他几乎完全清楚可又全然无法捉摸的一些记忆和一些人的名字。然后那音乐声似乎开始向远处退去,退去,退去,在那模糊的音乐退去的每一个尾声中,总留下一声拉长的喊叫,像流星一样划破那黑暗的沉寂。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从世界的那边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

——哈喽,斯蒂芬诺斯!

——迪德勒斯大人来了!

——啊哦!……唉,别再弄了,听见没有,我在跟你说哩,要不当心我在你的那张臭嘴上给你来一家伙……啊哦!

——老伙计,陶塞!把他摁在水里!

——来吧,迪德勒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

——把他摁在水里!使劲灌他一灌,陶塞!

——救命啦!救命啦!……啊哦!

他还没有认出他们的脸面,但从他们一起发出的嘈杂声他已经知道他们都是谁了。只是看一眼那乱七八糟的湿淋淋的光着的身子就已经使他止不住要浑身发抖了。他们光着的身子,有的像尸体一样煞白,有的显出淡淡的金黄的颜色或因为太阳暴晒显得红彤彤的,现在都因为浇满海水而闪闪发光。用粗糙的木架支撑起来的跳板,每每在他们跳水时都来回摇晃,用粗糙的石头铺成的拦波堤的斜坡,也现出冰凉的湿淋淋的光泽,而他们一直不停地在上面打闹。他们用来在彼此的身上胡乱拍打的毛巾全都浸透了冰冷的海水。他们的头发也被寒冷的海水全给粘在一块儿了。

为回答他们的叫喊他站了下来,不在意地随便讲了几句话,力图避开他们的调笑。他们看来都显得多么没有性格啊:现在在舒利身上已不再看见那敞开的高领,在恩妮斯身上已不再看见那安着蛇头一样的卡子的红色的皮带,在康诺利身上也不再看见他的钉着没有掩口口袋的诺福克式的上衣了!他们那样子使人看着非常不安,特别是看到那些使得他们可怜的赤裸裸的身子不堪入目地初露青春期的迹象,更使人感到刺心一样的痛苦。也许他们是要依靠许多人聚在一起打闹,来逃避他们的灵魂所感到的隐秘的恐怖。可是他,一声不响地远离他们,却完全记得他对他自己的肉体的神秘曾感到何等的恐惧。

——斯蒂芬诺斯·迪达洛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布斯·斯蒂芬鲁曼诺斯!

他们的这种玩笑他并非第一次听到,可是,现在它正迎合了他自以为在一切人之上的轻微的优越感。和过去一样,现在他这个奇怪的名字在他听来似乎变成了一种预言。眼前的灰暗、温暖的空气似乎是那样的毫无时间界限,他自己的情绪又似乎是那样的飘忽不定而且已非个人所有,因而他感到自己已和所有的时代融合在一起了。不一会儿以前,丹麦人的古王国的鬼魂曾经通过那被烟霭笼罩的城市在他面前露出头来。现在有人提到这位神话中的发明家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远处的海浪声,并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正鼓着双翼在海浪上慢慢向天空爬去。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某种奇异的发明,打开了某本充满寓言和象征的中世纪书籍的一页,因而让他看到了一个像鹰一样的人在海上朝着太阳飞去,借以向他预言他为何而生,以及在他朦胧的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便一直努力追求的最终目的,并借以象征那位艺术家在他自己的工作室里用这个地球上毫无生气的物质正在创造的一个新的、向上飞去的、摸不着的、永远不会毁灭的生命的形象吗?

他的心开始发抖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被一种狂乱的精神所占据,仿佛他自己正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了。他的心由于恐惧的狂欢而颤抖,他的灵魂却已经飞去了。他的灵魂现在已超出这个世界在向天空飞翔,而他知道他的肉体已经迅速得到净化,却摆脱了飘忽不定的状态,和宇宙精神混合在一起,放出了光彩。飞翔的狂喜使得他目光炯炯,呼吸狂乱,并使得他的被疾风扫过的四肢颤抖、狂野、光芒四射了。

——一!二!……快注意!

——啊,他妈妈的,我要淹死了!

——一!二!三,快跑!

——下一个!下一个!

——一!……啊!

——斯蒂芬内弗罗斯!

他的喉咙由于渴望大声喊叫都憋得发痛了,他要像高飞的鹰鹞一样喊叫,响彻云霄地喊出他随风飘去的喜悦。这是生命对他的灵魂发出的喊叫,而不是充满各种职责和绝望的世界发出的粗暴而无味的喊声,也不是呼唤他到圣坛前去终日进行那些无聊活动的非人的声音。片刻狂野的飞翔已使他获得彻底的解放,他的嘴唇勉强抑制住的胜利的欢呼几乎撕裂了他的头脑。

——斯蒂芬内弗罗斯!

那日夜追随着他的恐惧、那始终围绕着他的难以捉摸的情况、那从内心到外表都使他感到难堪的羞辱——所有这些现在除了把它们叫作从尸体上剥下的尸衣和死人在坟墓里穿的衣服外,还能叫它什么?

他的灵魂已经从他的儿童时期的坟墓中重新站了起来,抛掉了他身上的尸衣。是的!是的!是的!他将和与他同名的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一样,用他的灵魂的自由和力量,骄傲地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摸不着的、永不毁灭的生命。

他神经质地从那石块上往上爬,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熄灭在他的血液中燃烧起来的火焰了。他感到满脸发烧,歌声堵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自己的脚有一种要求到处游逛的狂热的欲望,像燃烧着的火焰一样逼迫他出发走向天地的尽头。向前走!向前走!他的心似乎在大声喊叫着。海面上的黄昏很快会越来越浓,平原将被夜幕所掩盖,在他这游荡者的面前将会闪耀着新的黎明,让他看到许多离奇的田野、山冈和人的脸面。可是在哪里呢?

他朝北向着豪思那面观望。在防波堤较浅的那一边海面已经退下去,露出了过去遇难的船只,海浪也从前滩迅速退走了。在一片很小的水浪中间,一条椭圆形的长滩已经暖融融地显露出来。在浅海边的海浪中,这里那里到处都露出了闪闪发光的温暖的沙岛,在那些小岛四周和那长堤的旁边,在海滩边的浅流中到处是半裸着的人,有时涉水前进,有时潜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他也脱光了袜子,把它们叠起来装在口袋里,帆布鞋用鞋带拴连着搭在肩头,从一些被海浪漂来停留在乱石中的破烂物件中拾起一根尖头的被盐水浸透的木棍,然后向防波堤的坡下走去。

沙滩上有一条很长的小河,他慢慢蹚着河水前进,河水里漂着无尽无休的水草使他颇为惊诧。宝蓝色、黑色、褐色和橄榄色的海草一直不停地在那河水下面移动着,来回摇晃,不停地打着圈。那小河里的水由于充满各种水草的颜色显得很深,并清晰地照出了在天空飘过的云彩。云彩一声不响地在他头顶上飘过,那墨角藻也一声不响从他的脚下漂走,灰暗而温暖的空气是那样的宁静,一个新的充满野性的生命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吟唱了。

他的童年时期现在哪里去了?那极力逃避自己的命运的他的灵魂现在又到哪里去了?难道她是独自去忍受她的创伤给她带来的羞辱,或者穿着她的已褪色的尸衣,戴着用手一碰就会凋落的花环在她自己的简陋的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独自称王去了?再或者他自己到底现在哪里?

他独自一人待着。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满心快乐,更接近野性生命的中心。他孤独、年轻、任性和充满了野性,他孤独地待在一片荒凉的充满荒野气息的空气和黑色的水潭之中,孤独地待在无尽的贝壳和墨角藻之中,在他的四周是如笼薄纱的灰色的阳光,是许多穿着灰色衣服的半裸着的孩子和姑娘,空气中充满了孩子和小姑娘们的话语声。

一个小姑娘站立在他前面的河水中,孤独而宁静地观望着远处的海洋。她仿佛曾受到某种魔法的驱使,那形象已完全变得像一只奇怪而美丽的海鸟。她的细长的光着的腿像白鹤的腿一样纤巧而洁净,除了一缕水草在她的腿弯处形成一个深蓝色的图案之外,再看不见任何斑点。她那丰满的、颜色像象牙一样的大腿几乎一直光到她的屁股边,那里一圈外露的裤衩的下口完全像由细软的绒毛组成的白鹤的羽毛。她的浅蓝色的裙子大胆地撩上来围在腰上,从后面掖住。她的胸脯也像一只海鸟的一样柔和而纤巧,纤巧而柔和得像一只长着深色羽毛的鸽子的胸脯。可是她的淡黄色的长发却充满了女儿气:她的脸也带着小姑娘气,但点缀着令人惊异的人间的美。

她孤独而宁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当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并发现他的眼神正对她表示出无限崇拜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脸来,以十分宁静的神态谛视着他的凝望,既无羞怯之感,也无淫欲之念。她听任他长时间,很长时间地对她凝望着,然后一声不响转过脸去,低头看着她面前的河水,用一只脚在水里东一下、西一下,轻轻地搅动。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微弱的响声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低沉、微弱、像耳语一样,微弱得像是在梦中听到的铃铛声,东一下、西一下,东一下、西一下,同时一种淡淡的热情燃起的红晕掠过了她的两颊。

——仁慈的上帝啊!斯蒂芬的灵魂在一阵无法抑制的人间欢乐的激动下止不住大叫着。

他忽然背着她转过身,开始向沙滩那边走去。他满脸发热,感到全身都在发烧,他的四肢也不停地颤抖着。向前,向前,向前,他向前大步走着,踏着沙滩向远处走去,狂野地对着大海歌唱,为那一直在召唤他的生活的来临发出了热情的欢呼。

她的形象已永恒地进入了他的灵魂,没有一句话语打破他的神圣的狂喜的宁静。她的眼睛已经对他发出了召唤,他的灵魂在听到这一召唤时止不住欣喜若狂。生活下去,错误下去,堕落下去,为胜利而欢呼,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位野性的天使,人世的青春和美的天使,她是来自公正的生命的法庭的使者,他要在一阵狂喜中为他打开人世的一切错误和光荣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他忽然站住,静静地倾听着他自己的心声。他已经走了多远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在他四周看不见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从远处的空气中传来。但海潮已经快要退去,那一天已经接近尾声了。他背海转过身去,朝着海滩那面奔跑,不顾脚下坚硬的鹅卵石,一直跑上了倾斜的海滩,在那里他看到在一圈长着小草的沙丘中有一个安静的沙窝,于是就在那里躺下,让黄昏的安谧和宁静来慢慢冷却他沸腾的血液。

在他的上空,他可以感觉到那巨大而冷漠的苍穹和无数静静运行着的天体,他也感觉到在他下面的大地,正是这大地给予他生命,并把他放在自己的怀抱中。

他懒懒地闭上眼睛,慢慢睡去。他的眼皮仿佛因为感觉到大地和她的观望者的巨大的环形运转而颤动起来,仿佛感觉到一个新世界的离奇的光亮而颤动起来。他的灵魂在昏厥中进入了另一个新的、离奇的、阴暗的、和下面的大海一样难于捉摸的世界,在那里一些模糊的形象和生命正来回穿行。这是一个世界,是一阵闪光,还是一朵鲜花?闪烁着又颤抖着,颤抖着并慢慢展开,像一线刚刚突破黑暗的光明,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它永无止境地自我重复着伸展开去,一片叶子接着一片叶子,一道闪光接着一道闪光,最后展现出一派通红的颜色,然后又继续展开,慢慢凋谢,变成淡淡的玫瑰色,把它柔和的红晕铺满整个天空,每一个红晕的颜色都比前一个显得更红。

他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来临,他用作床褥的细沙和干草已经不再发光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回味着他在睡梦中经历的狂喜,不禁发出了欢乐的叹息。

他爬到一个沙丘顶上,向四面观望。暮色已经笼罩着大地。一弯新月划破了暗淡、荒凉的天空,那新月像镶嵌在灰色沙滩上的一个银环。海潮带着喁喁低语的波浪迅速向沙滩边流过来,使远处浅水边的沙丘又变成了一个个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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