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妈说：为国际钢琴比赛做准备

为国际钢琴比赛做准备

杨教授把手掌和手指拢成杯状、拱成帐篷之形，那些琴键似乎变成了一群孩子，他的手指“哄”着他们发出美妙的声音。而他的手指既刚劲有力又柔美优雅，就像芭蕾舞演员修长美丽的腿。

索菲娅和她的“监工”，以及在一旁欣赏音乐的姥爷

我的心在下沉。

眼前这张乐谱的内容看起来单薄得令人失望，没有密集的音符和起伏跌宕的音调，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散落在只有短短6页的破旧的影印纸上。

索菲娅和我来到耶鲁音乐学院杨伟毅教授的钢琴工作室。

宽敞的长方形房间里，并排摆放着两架油黑的斯坦威小型钢琴，一架是老师的，另一架是为学生准备的。我的目光落在“少女朱丽叶”的乐谱上，这首曲子选自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 [1] 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伟毅教授建议索菲娅以这首曲子，去参加即将举行的国际钢琴比赛。

在我与伟毅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教过像索菲娅这么小的、年仅14岁的学生。他的门生主要是耶鲁钢琴专业的研究生和少数才华出众的在校生。听了索菲娅的演奏后，他愿意收下这个小姑娘，但有一个条件：她不能因自己年幼就提出任何需要特殊对待的要求。我向他保证，这绝对不成问题。

我喜欢对索菲娅的未来想入非非。她内在的力量甚至比我更强大，面对排斥、责难、羞辱和孤独，她都能够春风化雨、举重若轻。

然而，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她。

与瓦莫斯夫人一样，伟毅对索菲娅的预期也大大超过了她过去练习的水准。索菲娅的第一次课甚至让我都大跌眼镜——伟毅交给索菲娅一大堆要完成的教学和训练任务：6支巴赫的创意曲，一本莫斯科夫斯基的钢琴练习曲，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哈恰图良 [2] 创作的一曲托卡塔，还有勃拉姆斯 [3] 的G小调狂想曲！他解释说，索菲娅还要补练许多的内容，技术基础还不够扎实，熟练掌握的曲目尚存在巨大的缺口。

而更加咄咄逼人的是，他毫不客气地对索菲娅说：“别用跑调的乐曲来浪费我的时间。按照你目前的水准，没有任何借口犯这样的错误。找准音调——这是你应该做好的。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我们才能在上课时把注意力集中到应该解决的问题上。”

两个月后，当杨伟毅教授建议索菲娅练习《罗密欧和朱丽叶》组曲时，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普罗科菲耶夫的曲子看起来并不难——它并没有给索菲娅能够竞赛夺奖的冲击力。为什么要选普罗科菲耶夫？我对他音乐的唯一印象是那首《彼得和狼》（Peter and the Wolf ）。为什么不选难一点儿的，比如俄裔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的曲子？

想到这些，于是我高声地对杨伟毅教授说：“哦，那首曲子呀，索菲娅过去的钢琴老师认为，对索菲娅来说这太容易了。”这不完全是真的，实际上，这样说甚至大部分都不是事实。我不想让伟毅认为是我在挑战他的判断力。

“容易？”伟毅轻蔑地低声说道。

杨伟毅教授有一副低沉的男中音，这与他浅色的、有几分孩子气的眼镜框不太搭调。30出头、有着中国和日本血统的他，在伦敦和俄罗斯接受教育并长大成人。

“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享誉整个乐坛，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曲目是容易的。我敢说，任何人要想将它完美地呈现出来，都不是——‘容易’的！”

我乐意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喜欢权威的描述，我崇敬专家（这与杰德截然相反，他讨厌权威，认为大多数所谓“专家”都是江湖骗子）。而更重要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的曲子并不容易！杨伟毅教授——这位音乐的专家如此这般地告诉我们。

我开始兴奋起来。

在这次比赛中拔得头筹的选手，将获得到卡内基音乐厅进行独奏演出的殊荣。迄今为止，索菲娅还只是在地方性比赛中获奖。当索菲娅在顿谷交响乐音乐会（乐手都是志愿者）上进行独奏表演时，我的感觉糟透了。从业余的舞台要晋级到国际化的赛场，其艰难可想而知。但这是一个荣登卡内基音乐圣殿的好机会——它绝对值得我们去梦想、去期待。

接下来的几个月让索菲娅和我了解到，大师级的钢琴课究竟是什么样子。看杨教授指导索菲娅练习“少女朱丽叶”这首曲子，真是让我有一种叹为观止和深感惭愧的全新体验。他帮助索菲娅将生命的活力注入指尖、渗透到每个音符，一层一层、掰开揉碎地使每个细节都变得有血有肉……

我只是不由得感叹：这个男人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才，而我是一个野蛮人；普罗科菲耶夫是一位奇才，而我是一个白痴；伟毅和普罗科菲耶夫都很伟大，而我是个食人的生番……总之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我无地自容！

很快，去上伟毅的课就成为我最最痴迷、时时期盼的事。每一堂课我都在笔记本上虔诚地记下授课要点，不同的音阶如飞流的瀑布一般在我的眼前掠过。偶尔，我会感觉他讲授的内容过于深奥。比如，什么是三和弦？何为三全音？怎样得到音乐的和谐感？为什么索菲娅能迅速地理解并掌握它们？有时，我关注索菲娅上课时可能会疏忽的细节——我像鹰一般盯着伟毅的演示，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以绘画或素描来形象化地捕捉那些宝贵的点点滴滴。

回到家后，索菲娅和我则通过一种新的方式，来共同努力地消化、吸收伟毅在课上传授的内容，体会他对音乐的真知灼见。 我不再对索菲娅大喊大叫，或为她的钢琴练习而“拔刀亮剑”。因为一个饱含刺激和新奇的音乐世界，不仅呈现在她的面前，也令我这个“陪练的小伙伴”全身心地沉迷其间……

主旋律打造了“少女朱丽叶”的脊梁，是普罗科菲耶夫创作的这首曲子中最难的一部分。后来，索菲娅在学校写了一篇题为《征服朱丽叶》的作文，她写道：

在教授位于地下室的钢琴工作间，我按下“少女朱丽叶”的最后一个音符，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杨教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地毯，而妈妈则在我们的钢琴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这首曲子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环绕。是音阶的滑行，还是音符的跳跃？我得死死地锁定它们。要注意力度的变化，还是要留意速度和节奏？我须顺从每一个渐强和渐弱。那么，杨教授和妈妈到底是怎么了，他们还希望我做什么？我只要把这些问题搞明白，我的表现就会无可挑剔。

终于，杨教授打破了沉默：“索菲娅，你知道这首曲子沉浸在什么样的‘温度’里吗？”

“温度？”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这是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我来告诉你它有多容易。想想曲子的中间部分，它是什么颜色的？”

我回过神来，知道我得说出答案：“蓝色，是淡蓝色？”

“那么，淡蓝色的温度是什么样的？”

这个不难——“淡蓝色是冷色调的。”

“那么，就让那段音乐降温、变冷吧！”

这是什么样的训练指令呀？

钢琴是一种需要用手指去弹奏的乐器，温度似乎与它风马牛不相及。此时，精美的旋律在我的脑子里萦绕——好好想想，索菲娅！我知道，这是朱丽叶的主旋律。可是，谁是朱丽叶？她到底有多“冷”？我想起杨教授一个星期前曾经提到，朱丽叶就像我一样，是个14岁的小女孩。如果一个英俊潇洒的大男孩突然站在我面前，宣称他爱我——直到永远，我会怎么办呢？好吧，让我来假设一下：朱丽叶已经知道自己对罗密欧充满磁力，但是她也有些受宠若惊、局促不安。她被罗密欧迷住了，同时又感到羞怯，对罗密欧的急切期待不知所措。这就是我能够理解的那抹“冷”色。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始……

令人吃惊的是，杨教授笑了。“嗯，好多了！现在再来一次。这次要让朱丽叶回到你的手上，而不是挂在你的脸上。看着，你要这样……”他坐到我的琴凳上做了演示。

我绝不会忘记，他是怎样在我面前自如地变幻出那些微妙的旋律。他表现出了我心中的那个朱丽叶：迷人、脆弱，还带着些许疲惫。我开始理解了其中的窍门，就是用手来展现这首曲子的独特。杨教授把手掌和手指拢成杯状、拱成帐篷之形，那些琴键似乎变成了一群孩子，他的手指“哄”着他们发出美妙的声音。而他的手指既刚劲有力又柔美优雅，就像芭蕾舞演员修长美丽的腿。

“现在，该你了。”他命令道。

可惜，这首曲子中仅有一半的篇章在刻画朱丽叶。翻到下一页，则呈现出不一样的曲风：罗密欧相思成疾，在雄性激素的燃烧中受尽煎熬。他准备迎接完全不同的挑战，他发出的声音饱满而有力，而朱丽叶的嗓音则空灵而纤细。当然，杨教授提出了许多的问题要我去思考和回答。

“索菲娅，你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怎么听起来没有区别呀？如果他们也弹奏乐器，他们各自会选择什么样的乐器？”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嗯，大概是钢琴？”我暗自思忖。

杨教授继续道：“索菲娅，这首芭蕾舞曲是为整个乐团而创作的。作为一个钢琴演奏者，你必须复制每一种乐器的声音。那么，什么是朱丽叶的，什么又是罗密欧的？”

我被难住了。我琢磨着每个主旋律的第一个小节。“朱丽叶是……长笛，而罗密欧是……大提琴？”

可杨教授说朱丽叶是低音管，而罗密欧——我说对了，是大提琴。在普罗科菲耶夫最初的设想中，他的主旋律真的是由大提琴来演奏的。我不敢确定，为什么我常常比较容易理解罗密欧的特点，而这种灵感肯定不是来自我真实生活的体验。或许，我对他就是没有好印象。显然，他命中注定与朱丽叶有缘没分，但却毫无希望地痴迷于朱丽叶。朱丽叶主旋律最隐晦的线索，是罗密欧跪下来向她求爱。

朱丽叶让我困惑了好长时间，而我总是知道怎样抓住罗密欧，表现他的忧郁需要运用大量不同的弹奏技巧。有时候，他声音洪亮、信心十足；而仅仅几小节之后，他又会变得绝望和悲悯。我试图训练我的双手像杨教授要求的那样随心所欲，但既要展示朱丽叶的女高音，又得把握她在芭蕾舞中担纲主要角色的感觉，则相当困难。而现在，我得用钢琴弹出大提琴的感觉来。

请允许我将索菲娅这篇作文的尾声留到后面的章节。

索菲娅准备参加的比赛向全世界年轻的钢琴选手敞开大门，每一个尚未成为专业音乐家的年轻人都可以在比赛中展示自己。有点儿非同寻常的是，此种比赛的参选人并不需要亲临现场。每位参选者只需呈上一张15分钟未经修饰、剪辑的录音光盘，并自由选择录音曲目。伟毅强调，我们的这张光盘要将索菲娅弹奏的“少女朱丽叶”排在第一，另一首选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短曲“街上渐渐活跃起来”紧随其后。伟毅就像一个艺术展览馆的馆长，悉心地挑选其他要展示的作品——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贝多芬中年时期的奏鸣曲，他确定了这张光盘的全部内容。

让人筋疲力尽的8个星期过去了。伟毅终于对索菲娅说：“你已经准备好了。”

接下来那个星期二的晚上，在索菲娅完成了当天的家庭作业和钢琴练习后，我们驾车来到专业音响工程师伊斯特万的录音室，为索菲娅录制参赛的光盘。那个过程真让人备受折磨。开始，我不太了解这件事儿的难度，以为只是小菜一碟，很容易搞定。而且，即便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重复录制多次，直到满意地得到那个完美无缺的版本。

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我没有料到的是：

（1）钢琴弹奏者的双手不是机器，它们会产生疲劳；

（2）在没有观众，同时又知道每个音符都会被录下来的情况下，要想奏出美妙的音乐是极其困难的；

（3）索菲娅眼泪汪汪地告诉我，她弹得越多，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越是努力地倾注自己的感情，她的音乐听起来便越显得空洞、乏味。

而最后那一页（有时是最后那一行）总是最为艰巨的。这就像在赛场边，眼看着心仪的奥林匹克花样滑冰选手只要在最后一跳稳稳落地就能赢得金牌一样，你紧张得难以自持。那个场景可能是这样的：她前面都滑得很好，你以为，这一次应该不错。可是在完成最后的三周半跳时却“马失前蹄”，她突然狠狠地摔了出去，在一片叹息声中四仰八叉地倒在冰面上。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索菲娅弹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时候，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做不好。第三次录音时，索菲娅在接近尾声处遗漏了整整两行。伊斯特万温和地建议我出去透透气。

伊斯特万的扮相看起来很酷——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滑雪帽，外加黑色的克拉克·肯特眼镜。酷酷的伊斯特万对我说：“这条街有一家咖啡馆，或许你可以给索菲娅要杯热可可，给我来点儿咖啡。”

15分钟后，当我端着饮品回到录音室，伊斯特万已经在收拾东西，而索菲娅满面笑容地告诉我，他们搞定了贝多芬，录音效果很棒——既没有出错，又非常流畅。我终于松了口气，没有提任何问题。

我们把这盘每一曲都饱含着索菲娅千辛万苦的原声CD，呈送伟毅教授进行最后的排序。他确定：“普罗科菲耶夫的两首曲子排第一和第二，第三是李斯特，最后是贝多芬。”然后，伊斯特万制作了正式的CD参赛版，我们随即快递给了这次比赛的组委会。

接下来，我们只能耐心等待了。

[1] 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evv，1891~1953），苏联著名作曲家、钢琴家。——译者注

[2] 哈恰图良（Khachaturian，1903~1978），苏联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译者注

[3] 约翰奈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德国作曲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