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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三

所属教程:译林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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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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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十分无聊的白天过完之后,十二月的黄昏踏着小丑的踉跄步伐迅速来到了,他呆呆地向教室的方形窗子外面望着,感到肚子不停地咕噜,要求得到食物。他希望那天的晚饭桌上会有烧肉、萝卜和胡萝卜、焖土豆和浇着撒过胡椒面的浓汁的肥羊肉摆在他的面前。尽量往你嘴里填吧,他的肚子和他商量着。

那将是一个神秘而阴暗的夜晚。夜幕将会很早降临,在那到处一片肮脏的妓院里,到处都会燃起黄色的灯光。他将拐弯抹角在那些街道中穿行,怀着一种由恐惧和欢乐引起的战栗越绕越近,直到他的脚最后忽然把他引进一个黑暗的角落。那时那些娼妓将都已为那一夜的夜生活打扮停当,从她们的住宅里走出来,因为她们刚刚睡醒,还都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整理她们鬈发上的发针。他将平静地从她们身边走过,等待着他自己的意志忽然采取某种行动,或者等待着她们芳香而温柔的肉体忽然对他那热衷于罪孽的灵魂发出一声召唤。但是,在他四处游逛寻找召唤的时候,他那完全被情欲所左右的感官却十分敏锐地感觉到了使他受到伤害和感到羞辱的一切,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张没有铺台布的桌上的一圈葡萄酒的泡沫,或者一张两个士兵立正站着的照片,或者一张花花绿绿的节目单,他的耳朵听到的是拉长声调用土话喊出的表示欢迎的话:

——咳,伯蒂,脑子里想着什么好事呢?

——是你吗,小鸽子?

——十号房间。弗雷什·内利正等着你呢。

——晚上好,我的丈夫!到这儿待一会儿就走吗?

他草稿本上的那个方程式开始慢慢展开了一条愈来愈宽的尾巴,上面还有许多眼睛和星星,像孔雀尾巴一样。等到由它的指数组成的眼睛和星星消失以后,它又开始慢慢缩回去看不见了。那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指数是忽而睁开忽而闭上的眼睛;那忽而睁开忽而闭上的眼睛却是刚刚诞生或者已经消失的星星。那星辰闪烁其中的巨大的循环圈把他疲惫的心灵时而推向它的边缘,时而又推向它的中心,同时还从远处传来一阵音乐声伴随着他向内或向外的活动。那是什么乐曲?乐声越来越近,他记起了它的歌词,那就是雪莱关于月亮孤独地在天空游荡,脸色疲惫而苍白的那首只留下片段的诗。星星开始粉碎了,太空中翻起一片由细微的星尘组成的云彩。

更为微弱、呆滞的光线照在另一张纸上,他在那里写下的另一个方程式,也开始慢慢舒展开,显出一条愈来愈宽的尾巴。这是他那准备接受各种经历的灵魂正一个罪孽接着一个罪孽地自我展开,向外扩展它自己的燃烧着的星星的火焰,然后再自我蜷缩,慢慢地消失,直到使自己的光和火焰全部归于熄灭。它们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寒冷的黑暗充斥着整个混沌的宇宙。

一种寒冷而清澈的冷漠统治着他的灵魂。在他进行第一次狂野的罪孽活动的时候,他感到一股生命的热浪从他的身体中逸出,他曾担心他的身体和灵魂会由于这一过度行为而受到残害。而实际并非如此,那般生命的热浪把他带在浪头上漂出了他的躯体,而后在退潮的时候又把他带了回来:他的躯体和灵魂没有任何地方受到损害,而在两者之间反倒出现了一种阴森的平静。他的热情已经消融在那个混沌的世界之中了,他对自己漠不关心,十分冷漠。他不止一次犯下了致命的罪孽,而且一犯再犯,他知道,单单第一次罪孽就足以使他永远遭到上天的谴责,而接下去犯下的每一个新的罪孽都会成倍加重他的罪过和对他的惩罚。他将度过的年月、他的工作和他的思想都无法赎清他的罪孽了,清洗罪孽的圣水对他的灵魂也已失去了作用。他向乞丐施舍却不敢接受他们的祝福,他至多也许能勉强希望依靠这类施舍为自己赢得某种限度的神的宽恕。对神的虔诚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已经明白,他的灵魂所热烈追求的是自身的毁灭,那么祷告还会有什么用呢?某种得意的感情和某种恐怖的情绪使他甚至想在夜里对上帝做一次祷告都难以办到了。虽然他知道,在他睡眠的时候,上帝完全有力量夺去他的生命,而且,在他还未来得及要求宽恕之前,把他的灵魂抛向地狱。他对自己的罪孽的自鸣得意、他对上帝毫无敬意的单纯的畏惧,都使他清楚地知道,他对神的冒犯已经太严重,根本不可能依靠他对无所不见和无所不知的上帝的虚假崇敬来全部或部分洗去自己的罪孽了。

——那么现在,恩尼斯,我承认你同我的手杖一样也有一个脑袋!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说不清什么是不尽根?

错误的回答又一次引起他对同学们的藐视。在别人面前他既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恐惧。一个星期天早晨,他走过教堂门口,冷眼观看那些光着头里外四层站在教堂外面的上帝的崇拜者,他们精神上是在参加教堂里举行的弥撒,而实际上,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这种呆痴的虔诚和他们涂在头上的廉价头油的令人恶心的气味,都使他不敢走近他们对着祈祷的那个圣坛。他和其他人一样屈服于邪恶的伪善,但对他们那种他随便可以加以嘲弄的天真,他却十分怀疑。

在他卧室的一面光亮的墙上贴着一张纸,那是他在贞女圣玛利亚教会学校担任过班长的证书。每当星期六早晨全教会的人聚集在教堂里举行一次小型祈祷仪式的时候,他都会被安置在圣坛右边一个铺着软垫的跪榻上,从那里他领着他这边的一群孩子念诵祷告中的答词。他占据这个位置的虚伪性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有时,他也感觉到一种冲动,很想从那个充满荣誉的地方站出来,向所有的人坦白,自己根本不配占据这个位置,然后离开教堂,可是,每次只要他抬头对他们的脸看一眼,他便又改变了主意。赞美先知的那些圣歌中的形象对他空虚的自尊心起了安抚作用。圣玛利亚的荣光完全控制住了他的灵魂:甘松油、没药和乳香是她的高贵血统的象征,她的标志,那晚花的植物和晚花的树木象征着千百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崇拜。临近祷告结束,轮到他念诵一段祷告词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念着,依靠那迷人的音乐来安抚他的良心。

Quasi cedrus exaltata sum in Libanon et quasi cupressus in monte Sion.Quasi palma exaltata sum in Gades et quasi plantatio rosae in Jericho.Quasi uliva speciosa in campis et quasi platanus exaltata sum juxta aquam in plateis.Sicut cinnamomum et balsamum aromatizans odorem dedi et quasi myrrha electa dedi suavitatem odoris.

他的罪孽已经阻断了上帝对他的青睐,并使他越来越接近罪人的渊薮。她的眼睛似乎带着温柔的怜悯之情正观望着他。她的神光,那从她瘦弱的肌体散发出的神奇光彩,并未使向她走近的罪人感到羞辱。如果他有时也曾感到有必要抛弃自己的罪孽,进行忏悔,那推动他的力量其实也不过是他想变作一个为她奔走的骑士。如果他的灵魂在他肉体的疯狂发作的情欲消耗殆尽、重新羞怯地进入他的皮囊时,又一次无限倾慕那以令人赏心悦目、给人带来天堂福音和无尽安抚的晨星为其标志的人儿,那也只是在两片温柔的嘴唇再次喃喃念出她的名字的时候,而在那嘴唇上显然还残留着下流、可耻的话语的余音,还残留着一次淫荡的亲吻的气息。

这实在太奇怪了。他反复思索,希望知道一个究竟。但教室里越来越浓的黑暗淹没了他的思绪。钟声响了。老师画出了下一课该做的加法的和减法的练习题,走了出去。

赫伦坐在斯蒂芬的旁边开始不成调地哼哼着:

我的无比崇高的朋友邦巴多斯。

刚才到院子里去的恩尼斯跑回来说:

——从议院来的那家伙要找校长去了。

斯蒂芬后面坐着的一个高个子的孩子搓搓手,说:

——太棒了。我们可以刷掉整整一个小时。到两点半以前他是不会回来的。到那时候,你可以再问问他教义问答上的一些问题,迪达勒斯。

斯蒂芬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在草稿本上乱画,听着他身旁的人谈话,只有赫伦不时打断他们说:

——闭上嘴吧,你们。别这么老是鬼吵了!

还有一个奇怪的情况,那就是在他追随教堂的严格教规,使自己进入一种令人意识模糊的寂静之中,从而使他更真切地听到和感受到自己将遭到天谴的时候,他内心中却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喜悦情绪。圣詹姆斯曾说过,谁犯了十戒中的一条,实际就是条条都已触犯,这话直到他开始在自己漆黑一团的处境中摸索以前,他还总以为不过是一种夸大之词。一切不可饶恕的罪孽都可能从情欲的罪恶种子中滋生出来,诸如对自己感到骄傲和对别人的蔑视、希望用钱买得不法欢乐的欲望、恨自己未能犯下别人所犯的更大罪行的怨艾情绪、对上帝信徒的诽谤性的牢骚、对美昧食品的贪馋、因无法达到自己所渴求的目的而闷在心中的怒火,以及那产生于精神和肉体的懒惰,而最后淹没自己整个存在的泥塘等。

他坐在板凳上宁静地观望着校长那显得很机灵而又很粗糙的脸,他的思想却不停地在反复思考他现在面临的这些奇怪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年轻时候偷过别人一英镑,后来用那一英镑聚集了一笔很大的财产,那他应该归回失主多少钱呢?仅是他偷来的那一英镑,还是加上那一英镑多年来按复利计算应该得到的全部利息,还是他的那一笔很大的财产?如果一个外行在给人行洗礼的时候,还没有说出祷词就把水洒掉,那么那个孩子算受过洗礼没有呢?用矿泉水给人行洗礼是否同样有效?第一段神恩圣谕准许感情脆弱的人进入天国,第二段圣谕却又说温驯的人将占有土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耶稣基督的圣体和圣血、圣灵和圣光只存在于面包中,或只存在于酒中,为什么举行圣餐时却要用两片面包和酒呢?是否每一片加以圣化的面包都包含着耶稣基督全部的圣体和圣血?还是只包含着他的圣体和圣血的一部分?如果已经被圣化的酒因为变质变成了醋,面包也霉烂了,那耶稣基督作为神和作为人是否还存在于它们之中呢?

——他来了!他来了!

一个坐在窗口的孩子看到校长从屋里走出来。所有的教义问答本都被打开,所有的头都一声不响地低下来看着那本书,校长走进来,在讲台上坐下。斯蒂芬后面的一个高个儿的孩子轻轻踢了他一下,要他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校长没有让大家讨论教义问答本上的问题,他把两手交抱起来放在桌上,说:

——纪念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的静休节将在星期三下午开始,纪念他的正式节日是星期六。这静休节将从星期三延续到星期五,在星期五下午祷告完了之后,开始听大家忏悔。凡是有什么要进行特别忏悔的孩子最好不要去换衣服就来。弥撒将在星期六早晨九点开始,那时还要举行全校的圣餐会,星期六放一天假,但因为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放假,有些孩子也许就会以为星期一也放假了。千万不要犯这种错误。我想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是很容易犯这种错误的。

——我吗,校长?为什么,校长?

由于校长严肃地笑了笑,一阵轻快的笑声像微波一样在全班孩子们的脸上掠过。由于恐惧,斯蒂芬的心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慢慢地凋谢了。

校长接着严肃地说:

——我想你们对于圣弗朗西斯·泽维尔,这位你们学校的守护神的生平都是很熟悉的。他出生于一个古老的著名的西班牙家庭,你们当然记得他是圣伊格内修斯的第一批忠实信徒之一。他们是在巴黎相遇的,那时圣弗朗西斯·泽维尔是巴黎大学的哲学教授。这位年轻有为的贵族和学人当时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我们的光荣的教会建造者的全部思想,你们当然也知道,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愿望,他被圣伊格内修斯派遣到印度去传教,你们知道,他当时被人称作印度人的使徒。他跑遍了东方许多国家,从非洲到印度,从印度到日本,给很多人行过洗礼。据说,他曾经在一个月中给一万名耶稣的崇拜者行洗礼。据说,由于在给那些受洗的人行洗礼的时候他老得把左臂举过他们的头,因而他那只胳膊完全麻木了。他当时很希望到中国去,到那里为上帝再争得更多的灵魂,可是他不幸在桑希安岛上因害热病去世了。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真是一位伟大的圣徒!一位上帝的勇敢的战士!

校长停顿了一下,然后晃动着他交抱着的手继续说:

——他具有让高山让路的坚强意志,仅仅一个月就为上帝赢得了一万个灵魂。他真可以说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征服者,完全无愧于我们教会对每一个人经常所作的教导:ad majorem Dei gloriam!他是一位在天堂中享有巨大权力的圣徒,这一点你们必须记住:他有力量能为我们减缓我们的悲伤,有力量为我们获得我们祈求获得的一切,只要我们的祈祷是有利于我们的灵魂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犯了罪,他有力量为我们获得上帝的恩赐,允许我们进行忏悔。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真是一位伟大的圣徒!是一位伟大的灵魂的拯救者。

他不再摇晃他交抱着的双手,却把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睁着一双黑色的严厉的眼睛,从左到右严肃地扫视所有的听众。

在那一片寂静中,他眼中的黑色火焰使越来越浓的夜色也放出了一片棕黄色的火光。斯蒂芬的心,像沙漠里的一朵感觉到大风沙正从远处吹来的小花一样,已完全萎缩了。

——只要你永远记住最后的几件事,那你就永远不会犯罪了——这些话,我的亲爱的基督面前的小兄弟们,是从传道书第七章第四十节里引来的。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斯蒂芬坐在小教堂最前排的板凳上。阿纳尔神父坐在圣坛左边的一张桌子旁边。他肩上披着一件很沉重的外套,苍白的脸拉得很长,由于风湿病他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时断时续。这位他从前的老师的形象忽然奇怪地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使得斯蒂芬的思想又回到克朗戈斯的生活中去:那宽广的挤满孩子的操场;那方形水坑;那石灰铺面的大路旁的小坟场,他自己就曾梦见被埋葬在那里;他生病躺在校医院时在一面墙上看到的火光;还有迈克尔兄弟的悲伤的脸等。当这些记忆重新回到他心中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又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的心灵。

——我们今天,我的亲爱的基督面前的小兄弟们,暂时抛开纷繁尘世的喧嚣,来到这里聚会,完全是为了纪念和崇拜一位最伟大的圣徒,那位印度人的使徒,也就是你们学校的守护神圣弗朗西斯·泽维尔。年复一年,比你们中任何人,我亲爱的孩子们,甚至比我所能记忆的都还要更久得多,这个学校的孩子们每年在他们的守护神的节日之前,都要在这个小教堂里举行一年一度的静休活动。时间不停地流逝,同时带来各种变革。甚至在最近几年里发生的变革,你们大多数人谁不记得呢?许多几年前坐在这里前排的孩子们,现在也许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到了酷热的热带地区,也许正担任着什么重要的职务,或者在学校里任教,或者正航行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或者也可能受到伟大上帝的呼唤已进入另一个世界,已经把他们在人世的责任全部交卸了。但尽管年复一年的过去,带来或好或坏的变革,这个学校里的孩子们却始终没有忘记,始终怀念着那位伟大的圣徒,他们每年在圣母教堂规定的纪念他的节日的前几天都要举行静休节,以使这个天主教的西班牙的伟大儿子的名字和声望能世世代代传诵下去。

——现在我们所说的静休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从各方面讲,我们都把它看作是,对一切希望在神前过着真正基督教生活的人来说,一种最有教益的活动呢?我的亲爱的孩子们,一次静休表明一个人将暂时忘掉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忘掉整天工作着的世界中的一切烦恼,以便能够仔细地检查我们的良心,仔细地思索一下神圣的宗教的奥秘,并更好地理解我们为什么活在世上。我打算在这几天中让你们想一想有关我们的最后四件大事的问题。那四件大事,正像你们在教义问答中已经看到的,就是死亡、最后审判、地狱和天堂。在这几天中我们一定要尽力求得对它们有一个非常深刻的理解,那么,从对这些东西的深刻理解中我们就可以为我们自己的灵魂获得无穷无尽的利益。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所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一件事,仅只一件事,那就是实现上帝的神圣旨意,并拯救我们自己不死的灵魂。其他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有一件事是必须办到的,那就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如果一个人最后将失去他永生的灵魂,那他即使得到了整个世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啊,我亲爱的孩子们,请相信我的话,在这个可悲的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弥补这样一个重大的损失。

——因此我要你们,我亲爱的孩子们,把尘世间的一切问题,不管是关于学习或者关于寻欢作乐或者关于个人抱负方面的问题,全都从你们的头脑中驱逐出去,以便把你们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研究你们灵魂的处境。也许我已经用不着提醒你们了,在这静休的几天中,我们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过安静的虔诚的生活,都能避开一切粗野的不正当的寻欢作乐的活动。当然年龄大一些的孩子更应该注意不要违反了这些规定,我还特别要求我们圣母教会和其他一些以神圣的天使命名的教会的级长和其他职员,都能够为他们的同学做出一个好榜样来。

——因此,让我们全心全意地来尽力过好这个纪念圣弗朗西斯的静休节。愿上帝赐福人类的旨意将体现在你们今年的学习之中。但是最重要和高于一切的是,要让这次静休节变成一个多年后你们还会十分留恋的静休节,那时也许你们已经远离这所学校,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但希望到那时你们还会带着无限欢欣和感激的心情回想这次静休节,感谢上帝让你们有机会通过这次静休节奠定了一个虔诚的、可尊敬的、热忱的基督教生活的基础。如果,这当然也可能,就在现在,在你们中间有哪个可怜的灵魂,由于无法述说的不幸已经失去了上帝的神恩,坠入某种可悲的罪孽之中,我这里十分热切地相信,并向上帝请求,这次静休节将成为那个可悲灵魂的生活转折点。我求上帝通过他的热忱的仆人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的功绩,让这个灵魂被领上诚挚的忏悔之路,并希望今年圣弗朗西斯节的那次神圣的圣餐会,将会变成使上帝和那个灵魂得于永归和解的日子。对一切正派和不正派的人,对圣徒和对犯罪的人都一样,希望这次静休节能变成一个让我们永远怀念的日子。

——帮助我吧,我的基督面前的亲爱的小兄弟们,用你们的虔诚,用你们自己对上帝的热忱,用你们自己的表现来帮助我吧。从你们的头脑中驱逐掉一切尘世的思想,就只想一想那最后的几件事:死亡、审判、地狱和天堂。按照传道书所讲,谁要是记住这最后的几件事,他就永远不会犯罪了。谁要是记住这最后的几件事,在他采取行动或思想的时候,都会永远把它们放在心上。他活会活得很幸福,死也将死得很美,他相信并且知道如果在尘世间他做出了某种牺牲,那他在另一个世界中,在永恒的天国中将得到成百倍、成千倍的补偿——我亲爱的孩子们,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和所有的人都能获得这样的福分,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当他和几个不言不语的朋友往家走的时候.他感到似乎有一层浓雾迷住了他的心。他痴呆地等待着,希望那雾能够散开,再显露出它所掩盖住的一切。他毫无胃口,勉强吃了些晚饭,吃完后就让那满是油腻的盘子扔在桌上。他站起来走到窗口,擦掉嘴边积存很厚的残渣,并用舌头把嘴唇舔得一干二净。看来他现在已经落到了牲畜的地位,吃过东西之后还要用舌头舔嘴了。这算是已经到了尽头了。一种微弱的恐惧感开始穿透他心灵中的迷雾。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面越来越暗的街道观望。从那阴暗的光线中他看到很多人影穿来穿去。这就是生活。组成都柏林的名字的那几个字母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彼此毫不相让横蛮地挤来挤去。他的灵魂越变越肥大,最后凝成了一大团油脂,它同时怀着沉重的恐惧感愈来愈深地陷入了阴森可怖的黑暗,而他自己的那个肉体却无精打采羞愧地站在那里,从他的一对黑眼睛中朝外看着,在一个牛神的眼中显得毫无办法、烦躁不安,但仍又不失为人。

第二天带来了死亡和审判,因而使他的已经沉浸在颓丧的绝望中的灵魂又慢慢活动起来。在一个教士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向他的灵魂中注入死亡之后,原来那微弱的恐惧感就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惶恐。他完全体会到了死亡的痛苦。他感觉到死的阴冷已进入他的四肢,并慢慢向他的心脏延伸,他感觉到死的阴影已渐渐蒙住他的眼睛,头脑中心处的光亮也像油灯一样,一盏一盏地熄灭了,他感觉到他的皮肤上出现了最后一次渗透出来的汗水,感觉到已经濒于死亡的四肢的麻木,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愈来愈粗而且已断断续续,最后完全说不出话来,感觉到他的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乎完全消失,他的呼吸,那可怜的呼吸,那可怜的无可奈何的人的精神,正哭泣着,叹息着,在他的喉咙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完全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他——他自己——曾经使他为之屈服的肉体现在正在死去了。把它埋进坟墓去吧。把它放在一个木匣子里用钉子钉上,那个尸体。雇来几个人用肩膀把它扛出房子外面去吧。把它扔进地下一个长形的坑穴中,不让任何人再看见它吧.把他埋进坟墓里去让它腐烂,让它去喂那成堆的到处乱爬的蛆虫,让他被到处奔跑的鼓着大肚子的老鼠吞食掉吧。

在朋友们还含着眼泪站在床边的时候,罪人的灵魂就已经受到审判了。在他还保留着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所经历过的整个尘世生活都将在他的灵魂的眼前再次显现,在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以前,肉体已经死亡,那灵魂便已带着无限恐惧站在审判台前了。长期以来无比仁慈的上帝,现在将会无比公正。他一直都非常耐心地规劝犯罪的灵魂,让它有时间忏悔,一再对它表现出极大的宽恕。但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在那段时间里,人们犯罪、享乐;在那段时间里,他们讥笑上帝,讥笑上帝的神圣的教堂对他们的忠告;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不把上帝的威严放在眼里,不服从他的命令,欺骗自己的同类,一次接一次地犯罪,而向所有的人隐瞒自己的一切罪恶活动。但是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该轮到上帝讲话了,他是不会受人愚弄或受人欺骗的。任何一种罪过都将从它的隐藏之处显露出来,不管是违反上帝意旨的最狂乱的罪行,还是使我们的可怜的腐烂的灵魂遭受最大屈辱的罪行,不管是最小的过失,还是最不可容忍的暴行,都毫无例外。到了这时候,你曾经做过伟大的帝王、伟大的将军、最出色的发明家或者最有学问的人又有什么用呢?在上帝的审判席前所有的人都是完全平等的。他将奖赏好人,惩罚恶人。审判一个人的灵魂只需一刹那的工夫就行了。在一个人的肉体死亡以后,只需一转眼的时间,他的灵魂便已在天平上称过。这样,这次特殊的审判就已经结束,那灵魂可能被送进幸福无边的天国,或被送进炼狱,或者被鬼哭狼嚎地抛进地狱去。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全结束。上帝的正义还必须在人的面前得到体现。在这次特殊审判之后,还将有一次一般的审判。那是在最后的末日来临的时候,末日已经快来临了。天上的星星,像从无花果树上被风摇落的无花果一样,全都落到地球上来。整个宇宙的巨大的烛光——太阳——也会变得像丧服的颜色似的黑成一片。月亮变成了血红色。整个太空仿佛是一个不停地向前卷去的画轴。天使长迈克尔,那天堂居民的王子,衬着天空显出无限荣光,也显得无比可怕。他一只脚站在海里,一只脚踏在陆地上,用他的天使长的号角宣告棕黑色的死神的来临。天使的三声号角声充满了整个宇宙。时间现在存在,过去存在,可是将来便不复存在了。在最后一声号角吹过之后,宇宙间所有人的灵魂便都将向耶和沙法山谷奔去,其中有富的,有穷的,有温和的和头脑简单的,有聪明的和愚笨的,也有善良的和邪恶的。每一个曾经生存过的灵魂,一切将来还要出生的灵魂,亚当的一切儿女,都将在那个至高无上的日子里聚集在一起。瞧吧,至高无上的审判官已经来临了!从这以后,将不会再有什么低下的上帝的羔羊,不会再有什么温和的拿撒勒的耶稣,不会有什么悲愁的人,不会有什么善良的牧人,上帝已经在云端里显现了。他体现着巨大的力量和威严,由天使组成的九个歌唱队卫护着,其中有天使、天使长,有一级天使,有代表力量和德行的天使,代表王座和统治的天使,还有二级天使和六翼天使,他们团团围绕着无所不能的上帝,永恒的上帝。上帝讲话了:他的声音甚至在太空最远的边缘上,甚至在无底的深渊里也能听见。他是至高无上的审判官,对他的裁决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上诉的。他把公正善良的人叫到他的身边,让他们进入天国去,进入为他们准备的永恒的幸福中去。那些邪恶的人,他把他们从他身边抛开,并用威严的愤怒的声音说:离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到为魔鬼和他的随从预备下的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中去吧。哦,对那些可怜的罪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痛苦啊!朋友从朋友的身边被拉开,孩子从父母的身边被拉开,丈夫从妻子的身边被拉开了。那可怜的罪人向在尘世上曾经爱过他的人,向他们的天真的虔诚曾受到他的讪笑的人,向曾经劝导他,希望把他引到正路上去的人,向和善的弟兄,向可爱的姊妹,向曾经那样热爱过他们的母亲和父亲伸出手去。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善良的人都向这些可怜的应该受到谴责的灵魂转过脸去。这些灵魂现在在一切人的眼前都显露出了它的可咒诅的邪恶的本性。哦,你们这些伪善者;哦,你们这些涂着脂粉的黑心肠的人;哦,你们这些对所有的人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而内心却是一片罪孽的发臭的泥潭的人们,到了这个可怕的日子,你们将怎么办呢?

这一天会来到的,一定会来到,也必然会来到,那就是死亡和最后审判日。人都要死,而且死者将受到审判,这是上天早已注定的。死是肯定的,但死的时间和方式却是不肯定的,一个人可以在长期生病中死去,也可以毫无准备地死于某种意外,上帝的儿子可能会在你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就出现在你的面前,因此任何时刻都做好准备吧,应该看到你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死去。死亡是我们一切人的最后归宿。由人类最早的一对父母的罪行带到人世来的死亡和审判,是作为我们尘世生活的最后界限的一个阴森的门洞,那个门洞通向不可知和不可见的世界,每个灵魂都要单独通过那个门,除了自己的善行,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对他有所帮助,没有朋友或兄弟或父母或师长能帮他的忙,他只能孤独地浑身战栗着穿过那个门去。让这种思想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吧,那我们就不会犯罪了。死亡对于一个犯罪的人将会引起恐怖,但对于一个始终走在正道上、尽了自己的生存的责任、从不忘记早祷和晚祷、经常参加神圣的圣餐会、做过很多善事和好事的人来说,它却是上帝赐给的一种福分。对于一个虔诚的相信上帝的天主教徒,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死亡并不能引起恐怖。英国伟大的作家艾迪生在他临死的时候,不是曾经派人去把罪恶的年轻的沃里克子爵叫来,让他看看一个基督徒可以如何安详地正视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刻吗?只有像他这样虔诚的相信上帝的基督徒能够在心中对自己说:

啊,坟墓,哪里有你的什么胜利?

啊,死亡,你何尝能给人带来任何痛苦?

这所有的话都是对他讲的。上帝的全部愤怒正指向他下流的秘密的罪孽。传教士的刀已经深深深入他敞开的良心,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他的灵魂在无限的罪孽中慢慢溃烂了。是的,那传教士是完全对的。现在该是上帝说话的时候了。像一只野兽躺在自己窝里一样,他的灵魂是躺在自己的罪孽的深坑里,但是天使的号角声却把它从那罪孽的黑暗中驱赶到光明中来。天使发出的世界末日来临的信息,在一瞬间完全粉碎了毫无依据的宁静。世界末日的风吹过了他的头脑。他的罪孽,那在他的想象中眼似明珠的娼妓,现在在这风暴中拼命逃跑,像带着无限恐惧的老鼠一样吱吱叫着,在一撮鬓毛下面缩成一团。

当他横过广场朝家里走去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轻快的笑声,传进了他正发烧的耳朵。那脆弱的欢乐的声音比天使的号角更有力地刺在他的心上,由于不敢抬眼观看,他只得一边走着,一边转过头去望着黑暗中的乱树丛。羞辱从他受伤的心中溢出来,浸透了他的整个存在。埃玛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她的目光之下,那羞辱的浪潮又一次从他的心中冲了出来。她可是不知道,在他的思想中,他曾如何对她加以侮辱,他野兽一样的情欲曾如何毁损和践踏她的天真!这是一个孩子的爱情吗?这是骑士的风流吗?这是诗吗?他的放荡行为的各种可鄙的细节仿佛在他自己的鼻子底下发着臭味。那些他曾藏在火炉的烟道里因而弄得满是烟尘的图片,他公然拿出来接连几小时看着,欣赏那上面下流无耻的淫荡图形,而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继续犯罪;他的那些充满猿猴一类生物和眼如明珠的妓女的可怕的梦境;他怀着欣喜的心情写下为自己的罪行忏悔的长信,那些信他曾接连许多天偷偷带在身边,只是为了在夜幕的掩盖下把它抛在广场角落的草地上、破烂的门边或某一个篱笆脚下,等待某一个偶尔走过的少女,无意中发现它,拾去偷偷阅读。疯狂!疯狂!这些事当真可能都是他干的吗?种种下流的记忆一时都聚集在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

在这羞辱带来的痛苦过去之后,他力图使自己陷于无能境地的卑下的灵魂再次站起来。上帝和圣母实在离他太远了:上帝过于伟大和严厉,而圣母又过于纯洁和神圣。但是他想象着在一片宽广的土地上,他正挨近埃玛站着,温驯地含着眼泪,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衣袖。

在那温和宁静的夜空下的一片宽广的土地上,一团白云在淡蓝色的海一般的天空中向西方飘去,他们俩,两个犯罪的孩子,正并肩站立在一块儿。他们的罪行,虽只是两个孩子的罪行,却严重冒犯了上帝的威严。但这没有冒犯她,而她的美绝非看一眼便会招来祸害的尘世的美,而是以晨星为其标志的美,而且也和晨星一样充满光明、令人赏心悦目。她向他转过来的那双眼睛,显然对他并无责备之意,也无受到冒犯的神态。她把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手拉着手,对他们的心灵说:

——携起手来吧,斯蒂芬和埃玛。这时在天堂里正值美好的黄昏。你们曾经犯过错误,但你们永远是我的孩子。这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所表现的热爱。把手携起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将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俩的心将永远彼此相爱。

一股殷红的光线从窗帘下射进来,照遍了整个小教堂。在最后一个窗帘和窗棂的缝隙间,一道光线像一把长矛直穿到圣坛上雕花的烛台上,那烛台仿佛天使的久经战斗的铠甲闪闪发着亮光。

小教堂顶上、花园里和学校里到处都在下着雨。这雨将永远无声地下下去,地上的水会一英寸一英寸地高起来,淹没一切花草和丛林,淹没树木和房屋,淹没纪念碑和山顶。一切生命都会被无声地闷死:飞鸟、人、大象、猪、孩子们。在完全被淹没的世界的浮渣中,将会无声地漂浮着这一切生物的尸体。这雨将延续四十个昼夜,一直到整个地球表面完全被大水所淹没。

这是可能的。为什么不能呢?

——地狱已经无限扩大了自己的灵魂,张大了自己的嘴——这些话,我的耶稣基督面前的可爱的小兄弟们,是从《以赛亚书》第五章第十四节引来的。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这神父从他的袈裟里面的一个口袋中掏出一块没有链条的表,他默默看了看那表的针盘,一声不响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他开始用一种很安详的声调接着说:

——亚当和夏娃,你们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们,是我们最早的祖先,你们还应该记得上帝所以创造他们,是为了让撒旦和他的叛乱的侍从们堕落以后,在天空留下的空缺将有人填补。我们都听说过,撒旦是一个充满光明的强有力的天使晨曦的儿子,但是他堕落了。他堕落了,同时天空中三分之一的神灵也跟着他一起堕落了:他和他的叛乱的随从都被抛进地狱里去。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也没法儿说清楚。神学家们认为他犯的是骄傲之罪,是在一瞬间产生的一种罪恶思想:non serviam。这一瞬间便构成了他的毁灭:他由于这一瞬间的罪恶思想冒犯了上帝的威严,于是上帝把他赶出天堂,永远抛进地狱里去。

——当时上帝造出了亚当和夏娃,把他们安置在大马士革平原上的伊甸园里,那是一个充满阳光的色彩,长满无比茂盛的植物的可爱的花园。那长满各种果实的大地让他们过着富饶的生活,飞鸟和走兽都是自愿为他们服役的仆从,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肉体常常会遭受到的病痛,没有病,没有贫穷,也没有死亡:一个伟大仁慈的上帝能够为他们做到的一切都已经做到了,但是上帝曾对他们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永远服从他的吩咐。他们绝不能去偷吃禁树上的果实。

——天哪,我亲爱的孩子们,他们后来也堕落了。那魔鬼,他虽然曾经是晨曦的儿子,曾经是一位光芒四射的天使,现在却变成了具有生物中最狡猾的一种生物——蛇的外貌的恶魔。他嫉妒他们。他这个失败的伟大的神,绝不能容忍人这种用泥土做成的生物占据他由于自己犯罪而不得不永远放弃的遗产。他向那女人,他们两人中较弱的一个走去,把他动人的甜蜜的言辞的毒汁灌进她的耳中,并向她许愿说——啊,这对上帝是何等的亵渎啊!——如果她和亚当吃了那禁果,他们就可以变成神,不,变成上帝。夏娃终于在这个头号骗子的诡计面前屈服了,她吃了那苹果,而且还给了亚当一个,亚当竟然没有足够的精神上的勇气来拒绝她。撒旦的毒箭一般的舌头发生了作用。他们从此堕落了。

——然后在那个花园里便出现了上帝的声音,他要让他所创造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于是天堂里神灵的首长迈克尔手里拿着冒着火焰的长箭,出现在那一对犯罪人的面前,把他们赶出伊甸园,赶到人世上来,赶到充满疾病和斗争、残酷和失望、劳累和艰苦的世界上来,靠自己的血汗挣得自己的面包。可是甚至在这时候上帝还是多么仁慈啊!他出于对我们可怜的堕落的祖先的怜悯,答应他们,到了一定的时间之后,他将从天上派下一个神来为他们赎罪,使他们再次成为上帝的孩子和天国的继承人。而那个神,那个堕落的人的赎罪者,便是那至高无上的,永恒的三位一体的第二个位,也就是上帝的独生的儿子。

——他来到了。他是由圣母玛利亚,一个纯洁的处女生下来的。他出生在朱迪亚的一个破旧的牛棚里,过了三十年贫苦木匠的生活,一直到他应该去执行他的使命的时候。到了那时,他心中充满对人类的爱,于是走出去呼唤所有的人来倾听他的新的福音。

——他们听了没有?是的,他们听了,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把他像个罪犯一样抓住捆绑起来,把他当作傻子加以嘲笑,并把他看作是一个到处行动的强盗,他们打了他五千皮鞭,给他带上用荆棘做的王冠,让一些犹太游民和罗马的士兵拖着他满街乱跑,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绞架上,他身体的两侧都被长矛扎伤,我们的主的伤口上不停地往外流着水和血。

——甚至就在那时候,在那无比痛苦的时刻,我们的仁慈的赎罪者仍然对人类充满了怜悯。可是就在那里,在卡尔法里山上,他修建了神圣的天主教教堂,并且保证要用它挡住去地狱的通路。他把教堂建立在古老的岩石上,他赐给它神的祝福,为它准备下圣餐和各种牺牲,并且应允只要世人肯听从他的教堂所讲的话,他们将仍然可以进入永恒的生活。可是如果在他为他们尽了一切努力之后,他们仍然坚持走上邪恶的道路,那最后仍然会被抛向永恒的折磨:地狱。

那传教士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停了一会儿,把一双手掌合在一起,但很快又分开,然后接着说:

——现在让我们尽我们的力量所及来想一想,受到触犯的上帝,出于正义感,给那些应该受到永恒惩罚的罪人预备下什么样的住所呢?地狱是一个狭窄、黑暗和充满臭味的监牢,这个魔鬼和为上帝所抛弃的灵魂的住处充满了火和烟,这个监狱所以那样狭窄是上帝有意设计出来,以便严惩那些拒绝接受他的法律约束的人。在尘世的监牢中,被关在里面的可怜的犯人至少还有某种活动的自由,尽管他只能在他的地牢的四面墙内活动,或者只能在监牢的阴暗的庭院里活动。在地狱里可不是这样。在那里由于受到天谴的人数众多,那些囚犯都是人压人挤在一个可怕的牢房里,牢房的墙壁据说有四千英里厚。这些罪犯的手脚都给绑住,完全不能活动,一位受到上帝祝福的圣徒圣安塞姆,在一本如实描写地狱情况的书里曾说,如果一个罪犯眼睛上有一个蛆虫咬他,他也没有办法把它弄开。

——从外面看去,他们完全躺在一片黑暗中。因为必须记住,地狱里的火是不会发光的。正如在上帝的命令下巴比伦火炉里的火焰已失去热力,只保留了光亮一样,也是在上帝的指令下,地狱里的火却只保留了强烈的温度,它永远在黑暗中燃烧。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暗的风暴,燃烧着的石灰岩发出黑暗的火焰和黑暗的烟,在这里所有罪犯的身体全一个压一个堆在一块儿,他们之间甚至连容得下一点空气的缝隙都没有。法老们认为曾经侵犯过他们的土地的一切灾祸,只有一种灾祸是最可怕的,那就是黑暗。那么对于地狱里的这种不是三天就会过去,而是将永恒存在的黑暗,我们将怎么说呢?

——这个狭窄而黑暗的监狱里的恐怖,由于它可怕的臭味,显得更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早听说过,在世界末日的可怕的烈火把整个世界净化以后,全世界的肮脏、全世界的废物和渣滓都将像流进一个大沟里一样流到地狱里去。那以无比巨大的数量永远燃烧着的石灰石也使地狱里充满不能忍受的臭味,而受惩罚的人本身也会放出一种瘟疫般的气味,那气味,博纳凡契尔曾说,仅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那一点便已足够使整个世界臭不可闻了。这个世界的空气本身,那使一切都得到净化的元素,由于长时间被禁锢着,也变得奇臭无比,令人无法呼吸。咱们来想一想地狱里发臭的空气会是什么样的吧。想一想某个脏污腐烂的尸体长时间在坟墓里腐烂、分解,已经变成了一团腐臭的稀浆,想一想这样一具尸体却被放在火里焚烧,燃烧着的石灰岩的火焰吞噬着它,散发出一股强烈的令人窒息、令人作呕的难以忍耐的臭味。再想想那令人恶心的臭味,由于在那发臭的黑暗中,经常成百万、成千万增加新的发臭的尸体,它也就成百万倍成千万倍地愈变愈浓,整个地狱完全变成了一团腐烂的人堆。想一想所有这一切,你就可以多少对地狱里臭味的可怕程度略有所知了。

——但是这种臭味尽管可怕,它却并不是地狱里的罪人所受到的最大的肉体上的折磨。暴君能让他的同胞们受到的最大的折磨是用火去烧。把你的手指头在烛火上放一会儿,你就会感觉到火烧的痛苦。可是我们尘世上的火原是上帝为了人的利益而创造出来的,是为了用它维持人的生命的火花,为了帮助他干一些有用的事,而地狱里的火却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上帝创造它就是为了折磨和惩罚那些不肯悔罪的人。我们尘世上的火,由于它所燃烧的物质本身更容易或更不容易燃烧,会烧得更快或者稍慢一些,这样使得聪明机智的人甚至可以创造出一些化学药品,以防止或阻挠火的燃烧,但是在地狱里燃烧的那种硫黄质的石灰岩,是特意设计出来让它永远永远以无法形容的疯狂燃烧着的。不仅如此,我们尘世上的火焰,不管燃烧任何东西,同时也就把它毁灭了,因此火愈强烈它存在的时间也就愈短,可是地狱里的火有这样一种特性,那就是它永远把它所燃烧的东西保存下来。所以尽管它以难以形容的强烈的疯狂燃烧着,它却可以永远疯狂地燃烧下去。

——再说说我们尘世的火焰,不管它烧得多么凶猛,范围多么宽广,它却总有一个限度,可是地狱里的火海是无边、无际和无底的。根据史料,魔鬼本人,当一个士兵问他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把一座大山抛进地狱的火海里去,它也只会像一小块蜡烛一样转眼就烧光了。但是这种可怕的火焰还不只是从外面来燃烧罪人的身体,而是使每一个被上帝抛弃的灵魂本身都变成一座地狱,那无边的火还将在它的生命里面疯狂地燃烧。哦,那些可怜人的命运该是何等可怕啊!他们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冒着泡儿,沸腾着,他们的脑髓在他们的头骨里沸腾着,他们胸腔里的心脏冒着火焰,噼噼啪啪地爆炸,他们的肚子里,是一团被火烧红的肉酱,他们温柔的眼睛都像烧红的铁球一样冒着火花。

——然而我刚才所说的这种无边的火焰的力量和特性,要是和它的强度比较起来那又算不得什么了,这种强度,神灵正是为了用它作为一种同时给人的肉体和灵魂以惩罚的工具而特意创造出来的。这是一种直接从上帝的愤怒中喷发出来的怒火,它不仅只依靠自己的活动发生作用,同时还是上天向人报复的一种工具。正如洗礼用的圣水可以在洗净人的肉体的时候也洗净人的灵魂一样,这惩罚的火焰在惩罚人的肉体的同时也惩罚人的精神。肉体的每一个感官都将受到折磨,而同时灵魂的每一种官能也都会感受到痛苦:眼睛所见到的是一片永远穿不透的绝对的黑暗,鼻子所闻到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臭味,耳朵里充满了呼喊、号叫和咒骂,嘴里所尝到的是一种恶臭之物、麻风病患者的腐肉,和不可名状的令人窒息的臭味,触觉所感到的是烧得火红的铁棍和铁叉,上面还不停地冒着残酷的火焰。通过各种感官所受到的这种种折磨,那不死的灵魂,以它存在的本质为基础,将永恒地在无边无际的火海中忍受着永恒的折磨,这火海正是无所不能的上帝由于他的威严受到损害而点燃起来的,这火海更由于上帝的愤怒的呼吸愈烧愈烈,而且将永不熄灭。

——最后还应该考虑到,这种地狱里的折磨由于无数受天谴的人挤在一起而更为增强了。在人世上,一个罪恶的同伴是那样可厌,以至于有些植物,如果把它们和某种对它们致命的或有害的东西放在一起,就会仿佛出于本能从它的旁边躲开。在地狱里一切法则都颠倒过来,这里没有人想到什么家庭或国家,想到什么友情或者亲属关系,地狱里的罪人都不停地彼此对喊对叫,由于看到别人和他们一样受到折磨,痛苦不堪,他们自己的折磨和痛苦也便显得加倍强烈了。一切人的感觉已全被遗忘,受难的罪人的喊叫声充斥了巨大的深渊的每一个角落。罪人们永远满嘴是对上帝的咒骂和对一同受罪的人的仇恨,以及对那些曾经跟他们一起犯罪的灵魂的咒诅。在早年,按照习俗惩罚弑父者,也就是对举起残暴的手谋杀自己父亲的人的惩罚办法是把他装在一个口袋里扔到深海里去,口袋里同时还放着一只公鸡、一只猴子和一条蛇。法律制定者所以定出这样一条我们今天看来似乎过于残酷的法令,目的是要让那个罪犯受到一种与一些凶恶、可恨的兽类待在一起的折磨。可是那些在地狱里受罪的人,一旦在一同受罪的伙伴中发现了曾经怂恿和帮助他们犯罪的人、曾经用他们的话语在他们身上第一次撒下邪恶思想和邪恶生活的种子的人、曾经以他们不正当的建议把他们引上罪恶道路的人、曾经用他们的眼睛引诱过他们使他们走上背离道德行径的人,他们便立即会从他们干枯的嘴唇和疼痛的喉咙里发出何等疯狂的咒骂!他们的这种愤怒,那几个不会说话的动物却是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们会面对他们从前的这些教唆犯和同谋者,责骂和咒诅他们,但他们毫无办法,也毫无希望:现在要忏悔已经太晚了。

——最后让我们再想一想那些受天罚的灵魂,魔鬼的伙伴们所受的折磨吧,不管他们是引诱人的还是被引诱的全都一样。这些魔鬼将在两方面折磨那些受罪的灵魂,一是以他们的存在,一是以他们的咒诅。我们没法想象这些魔鬼是多么可怕。锡耶纳的圣凯瑟琳有一次曾见到过一个魔鬼,她因而在一本书上说,她宁愿在一条用炭火铺成的道路上走下去,直走到她的生命的尽头,也不愿意再对那可怕的魔鬼看上一眼。这些本来都是美丽的天使的魔鬼,现在和他们过去的惊人的美一样变得惊人的可怕和丑陋了。他们对那些被他们拖上毁灭道路的无助的灵魂尽量揶揄、嘲笑。正是他们这些可怕的魔鬼,在地狱里被变成了发自良心的呼声。你为什么会犯罪?你为什么听从了朋友对你的诱惑的言辞?你为什么背离了你原来虔信上帝的一切活动和善行?你为什么没有设法逃避犯罪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及早与那个罪恶的朋友断交?你为什么没有放弃那种淫荡的习惯,那些不道德的习惯?你为什么没有接受听你忏悔的神父的劝告?你为什么没有,甚至在你一次或者再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一百次犯罪之后,对你的邪恶行为表示忏悔,立即再转而求助于上帝,虽然你知道他一直在等待着你去向他忏悔,清洗掉自己的一切罪孽?现在忏悔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时间现在存在,过去存在,可是将来就不复存在了!那时候,你可以偷偷地犯罪,可以让自己执迷在懒惰和骄傲之中,追求一些不合法的东西,屈服于你低下的天性的诱惑,过着像野地里的野兽一样的生活,不,甚至比野地里的野兽还要更坏,因为至少它们只是一些畜生,并没有理智来指引它们。时间过去存在,但是将来就不复存在了。上帝曾用许多声音对你说话,可是你从来都不肯听。你不愿意彻底清除掉你心中的骄傲和愤怒,你不愿意归还你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东西,你不愿意服从你神圣的教堂对你的教导,也不愿意履行你的宗教上的职责,你不愿意放弃你的那些罪恶的友伴,你也不愿意避开那些危险的诱惑,这些便是那些着意折磨人的魔鬼所讲的话,这些话里充满了嘲笑和责备,充满了仇恨和厌恶。还有厌恶,是的!因为就连那些魔鬼本身,在他们犯罪的时候,在他们犯下这唯一能和他们的天使本性相适应的罪行,对理智造反的时候,他们,甚至他们这些罪恶的魔鬼,也会对堕落的人用来亵渎和冒犯圣灵的神庙并使自己变得肮脏下流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罪行,表示反感和厌恶,避之唯恐不及。

——哦,我的基督面前的亲爱的小弟兄们,让我们永远也不要有机会听到这些话吧!希望我们永远不会碰上这种命运,我说!在那可怕的最后的清算来临的时候,我热诚地向上帝祷告,希望今天在这个小教堂里坐着的,没有一个人会听到至高无上的法官命令他永远离开他的眼前,和一群可怜的人一起被赶走,希望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听到他的加以驱除的可怕的判决:从我身边走开,你这该死的东西,快到为魔鬼和他的随从们预备的永恒的烈火中去吧!

他从教堂中间的过道走过去,两腿战栗着,头皮也不停地抖动,仿佛被鬼怪的手指摸了一下。他走上楼梯,穿进过道里去,过道两旁的墙上挂着许多外衣和雨衣,那无头、不成形体又不停滴答着水的衣服简直像被绞死的罪犯。每走一步他都恐惧地想到他恐怕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从他的皮囊中给抓走,他现在正在永不回头地向着无限的空间飞去。

他的脚简直没有办法抓住地面,他心情沉重地坐在书桌边,随便打开一本书来仔细读着。那里每一句话都是对他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上帝是万能的。上帝现在就可以把他召唤去,不等他意识到那种召唤,就在他坐在这书桌边的时候就会把他唤走了。上帝已经对他发出召唤了。是吗?什么?是吗?他的皮肉因为感觉到残酷的火舌正向他烧过来开始缩成了一团,并由于感觉到在它四周回旋的沉闷的空气,完全变得干枯了。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已经受到了审判。一股烈火的巨浪穿过了他的肉体:这是第一个浪头。接着又是一个浪头。他的头脑开始着火了。然后又是一个浪头。他的脑汁在碎裂的头颅中已经开始咕嘟和冒泡了。火焰从他的头颅上冒出来变得像一个花冠,而且像人一样发出尖叫声:

——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

在他的身旁有人在说话:

——专讲地狱。

——我想这回可让你们的印象够深的了。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真让咱们全吓得够呛。

——对你们这些家伙就得这样:满够让你们知道上进的了。

他软弱无力地趴在书桌上。他并没有死去。上帝暂时饶过了他。他仍然生活在他所熟悉的这所学校的世界中。塔特先生和文森特·赫伦站在窗口,交谈着,开着玩笑,并转头向窗外凄凉的小雨望着,不停地摇着头。

——我希望天马上晴起来。我已和几个同学商量好,骑车到马拉海德去转一圈。可是现在路上的水恐怕都漫过膝盖了。

——可能会晴起来的,先生。

这些声音他是非常熟悉的,普通的闲谈,没有人说话时教室里的那种宁静,以及别的孩子们安静地吃着早餐时发出的那种宁静、柔和的牛群吃草一样的声音,对他痛苦的灵魂都是一种安抚。

现在还来得及。哦,圣母玛利亚,罪人的救星,替他说说情吧!哦,圣洁的处女,请从死的深渊中把他拯救出来吧。

英文课开始时让大家听读一段历史。那些王公、朝廷宠臣、大主教等,都藏在他们名字的面纱后面像一些无声的幽灵在他眼前飘过。他们全都已经死了:全都受到了审判。一个人如果灵魂不能得救,即使占有整个世界又有什么好处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在他四周存在着无数人的生命,他们像蚂蚁一样彼此称兄道弟,在和平的土地上劳动,他们中的死者都长眠在宁静的土丘之下。他的一个伙伴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那似乎是碰到了他的心:在他开始回答老师提问的时候,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羞辱和悔恨带来的沉静。

他的灵魂愈来愈深地陷入了悔恨造成的宁静的深渊。他再也不能忍受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了,在他下沉的时候,他发出了一阵微弱的祷告声。啊,是的,他暂时还会被上帝饶过的,他将在心里悔罪,以求得到宽恕。那些在上的,在天堂里的神明一定会看到,他将如何采取新的行动以弥补过去的过失:整个一生,一生中的每一刻他都会那样做的,只是请等一等。

——所有的人,上帝啊!全体,全体!

一个人跑到门口送信说,小教堂里已经开始接受所有的人的忏悔了。四个孩子离开了教室,他还听到别的人走过走廊的声音。一阵令人发抖的寒风从他心头吹过,那不过只是一丝很微弱的小风,然而,他倾听着,平静地忍受着,却似乎把自己的一只耳朵贴在心房的肌肉上,感到它畏惧地往一块儿收缩。并听到它的左右心房不停地舒张和收缩。

完全无法逃避。他必须去忏悔,去亲口说出他所干过和想到过的事,一个罪孽接着一个罪孽。怎么个说法?怎么个说法呢?

——神父,我……

这思想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刺进了他娇嫩的皮肉:忏悔。可是他不能在学校的小教堂里。他可以诚恳地把他的全部罪孽,他的行动上和思想上的每一个罪孽都坦白地讲出来。可是他不能在同学之间讲。到远处某一个什么黑暗的地方,他可以低声说出他自己感到羞耻的一切事情。他诚恳地请求上帝,不要因为他不敢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忏悔而对他生气,他同时带着非常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请求他周围的孩子们的心灵都对他宽恕。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

他又一次坐在小教堂前排的板凳上。窗外白昼的光线正慢慢消失,在它渐渐从暗淡的红色的窗帘边流逝时,他仿佛感到那末日的太阳正缓缓下落,所有的灵魂都聚集在这里听候最后的审判了。

——我已被从你的眼前抛开了,这些话,我的基督面前的小兄弟们,是从《诗篇》第三十章第二十三节引来的,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那神父开始用一种安详、友善的口气讲着。他的脸色看来非常仁慈,他把两手的手指轻轻放在一块儿,指尖对指尖做成一个歪歪斜斜的鸟笼的样子。

——今天早晨,在我们企图弄明白地狱是个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们曾经竭力要弄清楚,我们神圣的创世主在他的精神训练一书中所讲的地狱的构成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我们试图在我们的想象中,用我们的理智来想象那个可怕的地方的物质特性,以及所有在地狱里受罪的人所受到的肉体上的折磨。今天晚上我们将花一点时间来想一想地狱里精神上的折磨是什么情况。

——必须记住,罪孽是一种具有双重意义的罪行,它既表明我们在我们的卑劣的天性的鼓动下屈服于低下的本能,屈服于野蛮的兽性,又表明我们背离了我们的高尚的天性的教导,背离了一切纯洁和神圣的东西,背离了神圣的上帝本身。由于这个原因,人的一切罪孽都将在地狱里受到两种不同形式的惩罚,肉体的和精神的。

——要知道在一切精神上的痛苦中,最巨大的一种是感到有所失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如此巨大,事实上它本身就构成比其他一切痛苦加在一起还要更大的痛苦。教堂里的最伟大的医师,大家所说的天使医师圣托马斯曾说,最可怕的上天的谴责是人的理智完全失去了神的光彩,他的爱的感情固执地背离了上帝的善念。必须记住,上帝是代表至善的神灵,因此失去了这样一个神灵的爱,对人来说就必然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痛苦。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还不能明确地理解这种损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是在地狱里受惩罚的人,因为他们受到了更大的折磨,便会完全理解那种损害对他们是何等重要,他们也会懂得,他们所以失去它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犯罪行为,并知道他们已从此永远失掉它了。就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刹那,灵魂和肉体的纽带已经被割断,那灵魂便立刻仿佛向生存的中心跑去一样飞向上帝。必须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的灵魂是永远渴望与上帝同在的。我们来自上帝身边,我们靠上帝活着,我们属于上帝:我们是属于他的,永远也不能改变。上帝用神的爱爱着每一个灵魂,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生活在那种爱中。怎么可能会不是这样呢?我们的每次呼吸,我们头脑中的每一种思想,我们生存的每一刻都来自上帝的永不衰竭的仁慈。我们的灵魂是我们的创世主从无到有使他获得存在,使他的生命延续下去,并使他生活在他的无限的热爱之中的,如果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家人,一个朋友和自己心爱的朋友分离了,便会给人带来痛苦,那么想一想,一个可怜的灵魂被从至善和至仁的创世主的面前赶走了,那将会是一种何等的痛苦。那么,这种和至高的善,和上帝永远的分离且由于这种分离而感到的悔恨,以及对这种永远无法改变的情况的明确了解:所有这些就是上帝所创造的灵魂所能忍受的最大的折磨, poena damni,有所失的痛苦。

——在地狱里受罪的灵魂将受到第二种痛苦,是良心上的痛苦。正好像死去的肉体会由于腐烂而生蛆一样,不能得救的灵魂也会由于罪孽带来的腐烂而产生一种永无休止的悔恨,一种良心上的刺痛,这种蛆虫,正如教皇英罗森特第三所说,具有三重的刺。这种残酷的蛆虫的第一根刺是对过去的欢乐的记忆。哦,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记忆啊!在那一片烧毁一切的火海中,骄傲的帝王将会记得他宫廷里无比盛大的排场,聪明而邪恶的人将会记得他的图书馆和他研究所用的工具,热爱艺术的人将会记得他的雕像、图画和其他一些珍品,尽情享受吃喝的人将会记得他的盛大的丰盛的筵席、他的制作精良的佳肴和他的上等名酒,守财奴将会记得他收藏的大量金银,盗匪将会记得他通过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钱财,喜欢报复的愤怒而残暴的杀人凶犯将会记得他过去从中取乐的血腥事迹和凶残的活动,那些肮脏、淫乱的人便将记得他们过去沉湎其中的那种无法诉说的下流的欢乐。他们将会记得所有这一切,因而为自己的罪孽感到无比痛恨。因为对那些灵魂来说,这种欢乐和他们将在地狱的烈火中千年万载接受的痛苦相比,会显得是多么可悲啊。他们将会想到只因为自己曾贪恋某些贱如粪土之物,贪恋几块破金属块,贪恋云烟一般的荣誉,贪恋肉体的享受,贪恋一点精神上的刺激,竟使自己失去了天堂里的福分,因而对自己是多么愤怒和痛恨啊。他们感到悔恨莫及,这是良心的蛆虫的第二根刺,一种对自己已犯的罪孽过晚和无用的悔恨。神的正义迫使这些可悲的可怜虫永远忘不掉他们所犯的罪孽,而正像圣奥古斯丁所指出的,上帝还会把他自己对罪孽的了解传给他们,因而罪孽将会在他们眼前也会像在上帝眼前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可恨和邪恶。他们将非常充分地理解自己的罪恶而感到无限悔恨,但是那时已经太晚了,他们为自己错过的良机痛哭流涕。然后就是良心的蛆虫在他们身上扎得最深而且最残酷的那一根刺了。良心将会对他们说:你们本来完全有时间和机会悔罪的,可是你们没有那样做。你们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中由你们的父母抚养成人的。你们有教堂的各种仪式、祝福和宽容来帮助你们。你们有上帝的仆从向你们布道,在你们迷路的时候把你们召唤回来,宽恕你们的罪孽。不管那罪孽是多么严重,数量多么大,只要你们肯忏悔、肯悔罪就行。可是不,你们没有那样做。你们嘲笑神圣的宗教和它的传教士,你们避开听你们忏悔的神父,你们在罪孽的泥坑中愈陷愈深。上帝曾经向你们呼唤,对你们发出警告,请求你们再回到他的身边。哦,多么可耻,多么可悲啊!宇宙的主宰对你们这些泥土做成的生灵提出请求,要你们爱他,不要忘记你们是他创造出来的啊,要你们遵守他的法令。可是不,你们没有那样做。当时在你还活在人世的时候,只要一滴真正悔恨的眼泪就能为你赢得的东西,现在如果你还能够哭泣,即使用你的眼泪淹没整个地狱,即使你那悔恨的眼泪流成了海洋,也不可能再为你赢得那些东西了。你现在又请求再回到尘世中去生活一阵好让你悔罪,但是已经没有用了。时机已经错过:永远地错过了。

——这就是良心的三重刺,它是啃啮着地狱里可怜人的心窝的毒蛇,那些可怜人心里都充满了地狱般的愤怒,他们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把他们引上这毁灭道路的罪恶的朋友,咒骂在生活中诱惑他们,而今在永恒的折磨中却又讥笑他们的那些魔鬼,他们甚至斥责和咒骂,他们尽管可以蔑视和嘲笑他的至善和忍耐,却无法逃避他的公正和权力的至高的神灵。

——受到天谴的人将遭受到的第二种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种扩张的痛苦。生活在尘世中的人尽管可以犯下各种罪恶,但是绝不能同时犯下所有的罪,因为正像我们常常可以以毒攻毒一样,一种罪恶也会改正或克服另一种罪恶。但在地狱里情况可完全相反,一种折磨并不会抵消另一种折磨,却只会增强它的力量,而且由于内在的官能比外在的感觉更为完善,所以他们能感受更大的痛苦。正如每一种感官都会受到适合于它的折磨一样,每一种精神上的官能也同样会受到各自不同的折磨。想象的能力将只会想到各种可怕的形象,感官将只会交替感受到希望和愤怒,头脑或思想将被一种比笼罩着可怕的地狱的外在黑暗更为可怕的内在黑暗所充塞。占据着这些恶魔的心灵的怨毒,虽然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却是一种永远无限扩张并将无限存在下去的恶根,这种邪恶的可怕程度,除非我们能够想象上帝对人类的巨大罪恶所怀有的各种深切的仇恨,我们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一和这种扩张的痛苦相对,同时又和它并存的另一种痛苦是强烈的痛苦。地狱是一切罪恶的中心,你们知道任何东西愈靠近中心愈强烈,愈离开中心便愈微弱。没有任何一种缓解的东西或可用来掺和的东西可以稍稍减缓或冲淡地狱里的痛苦。不,甚至原来大家认为好的东西到了地狱也都变成了邪恶。在别的地方被看作是使苦恼的人得到安慰的友情,在那里将变成无休止的折磨:一直被看作是智力的最高要求、大家都希望得到的知识,在这里将会变得比无知更为可恨:从创世主到树林里最低贱的植物都渴望得到的光明,在这里你将痛恨万分。在人世间,我们的悲哀,或者时间不会太长或者程度不会很深,因为人的本性可以靠习惯克服它们,或者由于忍受不了其沉重压力使之告于结束。可是在地狱中那些折磨是不可能靠习惯来克服的,因为它们不仅只是可怕地强烈,而且同时又不断地在那里变换,每一种痛苦,好比说,可以靠另一种痛苦的火焰点着,而它同时却又使点着它的那一痛苦发出更强烈的火焰。人性也不可能通过向它们屈服而逃避这种强烈的变化多端的折磨,因为灵魂永远浸透并存在于邪恶之中,它所能感受到的折磨也就更大。折磨的无限扩张、痛苦的不可思议的强烈、酷刑的不停变换——所有这一切正是被罪人们所激怒的至高的神王的意旨使然。这些便是人们为了追求淫乱、下流的皮肉欢乐而加以蔑视的神圣的上天所提出的要求。这些也正是为了给世人赎罪却遭到恶人践踏的上帝的无罪的羔羊所流洒鲜血的强烈要求。

——在这个可怕的地狱中,一切折磨中最高最大的折磨是永恒的折磨。永恒!哦,那个可怕的令人沮丧的字眼。永恒!什么人的头脑能理解它呢?请你们记住,这是一种痛苦的永恒。甚至地狱里的痛苦也没有它们这样可怕,它们将是无限的,因为它们注定要永远存在下去。但是一方面它们将永远存在下去,而同时它们,你们知道,又是难于忍受的强烈,不可思议地不停地扩张。永久忍受哪怕只是一只小虫的针刺也会是一种可怕的痛苦。那么永远去忍受地狱里的多种多样的折磨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永远!直到永恒!不是忍受一年或者一个世纪,而是永远。你们且想一想,这该是多么可怕吧。你们常常看到海边的沙滩。那沙粒是多么细呀!要多少这样细小的沙粒才能聚成孩子们在沙滩游玩时抓在手里的一把沙子呢?现在你们试想有一个用那种沙粒堆成的高山,它有一百万英里高,从地面直耸入云霄,有一百万英里宽,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地方,而且有一百万英里那么厚。再想一想这个由无数细小的沙粒堆成的无比巨大的山峰,还像树林里的树叶、大海里的水滴、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甲、牲畜身上的毛发、无限的空气中的原子一样不停地成倍增长着,还要想一想每隔一百万年将有一只小鸟飞到这山上来用它的嘴衔走山上的几颗沙粒。那将要经过多少百万个世纪那只小鸟才能把那座山衔走,哪怕是一立方英尺那么一块地方呢?要多少千百万年、千百万个世纪它才能把整个山衔走呢?然而在我们刚才所说的这个无限长的时间结束以后,对永恒来讲,却是连一分钟也不曾减少。在那无数亿万年、无数兆万年之后,永恒几乎还没有开始。而如果那座山在被完全衔走以后又长出来,如果那鸟又来一粒一粒地把它全部衔走而它又长了出来,如果这座山这样一长一落,经过的次数像天上的星星、空气中的原子、大海里的水滴、树林里的树叶、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甲、兽身上的毛发一样多,而在这无比巨大的高山经过无数次的生长和消灭之后,永恒也仍然不能说已经减少了一分钟:甚至在那时候,在这么一段时间之后,在经过我们只要想一想就会头昏眼花的无数亿万年的时间之后,永恒几乎还没有开始。

——一位神圣的圣者(我相信他是我们的一位先辈)有一次有机会看到了地狱里的景象。那情景好像他是站在一个很大的厅堂的中间,厅堂里又黑又静,耳边只听到一只大钟嘀嗒的声音。那嘀嗒声不停地响着。这位圣者仿佛感到那嘀嗒声是无尽无休地在重复着几个字:永远,绝不;永远,绝不。永远待在地狱里,绝不可能进入天堂;永远被排除在上天的光照之外,绝不会享受到上帝的福荫;永远在烈火中熬煎,被蛆虫啃咬,被烧红的铁棍刺扎,绝不可能逃脱这些痛苦;永远受着良心的折磨,因一切记忆中的往事怒火中烧,头脑中永远充满黑暗和绝望,绝不可能逃脱;永远谴责和咒骂那些以他们所骗的人的苦难为乐的邪恶的魔鬼,绝不会见到赐福人类的神灵的一线光辉;永远在烈火的深渊中向上帝呼喊,希望有片刻的、仅只是片刻的喘息的时间,能暂时避开这可怕的痛苦,绝不能获得哪怕是片刻的上帝的宽恕;永远忍受痛苦,绝不会有任何欢乐;永远受到天罚,绝不可能得救;永远,绝不;永远,绝不。哦,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惩罚啊!这是在永恒中的无穷的痛苦,无穷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没有一线希望,没有片刻的停顿,这是永恒中的无限强烈的痛苦,永远不停地变化着的折磨,一种一方面吞噬一切,一方面又使被它吞噬的东西永远存在的苦难,一种一方面撕裂肉体,一方面又永远给精神以无尽折磨的悔恨,这种永恒,其中的每一片刻本身就是一种无尽的悲伤。这就是犯下罪孽的死去的人在全能的公正的上帝面前将受到的可怕的惩罚。

——是的,上帝是公正的!人因为只能按照人的理智思考问题,因而对于上帝竟会让一个只不过犯下一件可悲的罪孽的人,却在地狱的烈火中永远受到无尽无休的惩罚感到不解。他们所以这样想,只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肉体的错觉和人的懵懂理解的蒙蔽,他们无法真正认识一种可怕的罪孽的邪恶程度。他们这样想,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哪怕是一个很小的罪行也具有如此罪恶和恶毒的性质,以至于万能的创世主知道,如果只要他容许一种这样的罪孽得到宽恕,不受到惩罚,比如一种很小的罪孽、一句谎言、一个愤怒的神态、一时的有意的懒惰等,他就可以结束人世的一切苦难,包括战争、疾病、抢劫、各种罪行、死亡、谋杀等。他,伟大的万能的上帝也不能这样做,因为一种罪孽,不管是思想上的还是行动上的,都是对他的法律的冒犯,而如果上帝不去惩罚冒犯他的法律的人,他也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也不过只是一件罪恶,思想上一时的叛乱性的骄傲就使得撒旦和天使中的三分之一从他们的无限荣耀的地位上堕落下去了。也只是一件罪恶,一时的糊涂和脆弱,就使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伊甸园,而给人世带来了死亡和痛苦。为了挽回这一罪恶的可怕后果,上帝派他的独生子来到人间,痛苦地生活着,并在最大的痛苦中死去,在一个十字架上悬挂了三个小时之久。

——哦,我的在耶稣基督面前的亲爱的小兄弟们,我们会冒犯那个善良的赎罪人,惹起他的愤怒吗?我们会再次践踏那已经被砍烂撕碎的尸体吗?我们会在那充满悲愁和热爱的脸上啐唾沫吗?我们也会像那残酷的犹太人和野蛮的士兵一样,嘲笑为了使我们得救经历着悲愁的可怕的压路机的折磨的、善良和无限同情我们的恩主吗?每一句犯罪的话都是他娇嫩的肉体上的一道伤痕。每一个犯罪活动都是扎进他头脑里去的一根毒刺。每一个有意接受的肮脏的思想都是刺在他的神圣的充满爱情的心上的锋利的长矛。不能,不能。这种如此刺痛我们的神王的事,这种将受到永恒的痛苦的折磨的事,这种将使上帝的儿子再一次被钉上十字架,也是对上帝进行嘲弄的事,任何一个人都是绝不能做的。

——我乞求上帝让我的这些平凡的话能够更坚定那些受着上帝福荫的人的信念,能够加强正在犹豫着的人的意志,能够把那些走上歧途的可怜的灵魂,如果在我们中间还有的话,领回到上帝的福荫中去。我向上帝祷告,你们也和我一同祷告吧,让我们能够对我们的罪孽表示悔恨。我现在要你们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在这个简陋的小教堂里,跪在上帝面前,背诵悔恨的神训。上帝现在就在那圣体盘中,他心中充满烈火一样的对人类的爱,正准备抚慰一切痛苦的人。不要害怕。不管你犯了多少罪或者你的罪恶是多么严重,只要你能够悔罪,你就一定会得到宽恕。不要让尘世的羞辱感封住了你的嘴,上帝仍然是我们的仁慈的主,他并不希望有罪的人经受永恒的死亡,而宁愿看到他皈依在他的面前,得以生活下去。

——上帝正在向你们召唤。你们是属于他的。他从无到有把你们创造出来。他用一种只有上帝才有的爱热爱着你们。尽管你们可能已经对他犯下了罪,但他仍然正张开双臂等待着接纳你们。可怜的罪人们,可怜的、虚荣的、正在犯罪的罪人们,快回到他身边去吧。现在正是合适的时机。现在正是时候。

那神父站起身来,转向圣坛,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在圣体盘前的台阶上跪下了。他一直等着小教堂里所有的人都跪下来,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的时候。然后他抬起头来,以极大的热情一句一句地背诵着悔罪的祷词。孩子们一句接一句跟着他念。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舌头粘在上颚上,因此只得低下头来在心里祷告。

——哦,我的上帝!

——哦,我的上帝!

——我从心里感到抱歉——

——我从心里感到抱歉——

——因为我冒犯了你

——因为我冒犯了你

——我痛恨我自己的罪孽

——我痛恨我自己的罪孽

——比对任何其他的罪恶都更愤恨——

——比对任何其他的罪恶都更愤恨——

——因为它们使你不高兴,我的上帝——

——因为它们使你不高兴,我的上帝——

——你是那样的值得我们——

——你是那样的值得我们——

——用我们所有的爱来爱你——

——用我们所有的爱来爱你——

——我现在下定决心——

——我现在下定决心——

——在你的神圣的关怀之下——

——在你的神圣的关怀之下——

——绝不再冒犯你——

——绝不再冒犯你——

——并从此走上新的生活道路——

——并从此走上新的生活道路——

晚饭后,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想要和自己的灵魂单独待一会儿,他每上一步,他的灵魂似乎都要发出一声叹息。他的灵魂一边叹息着,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上去,穿过了一个非常阴暗、潮湿的地区。

他在楼梯口的门前站立下来,然后抓住那个陶瓷的门把匆匆把门打开。他恐惧地等待着,他身内的灵魂已变得委顿不堪,静静地祷告着,希望在他跨过门槛时死亡不致轮到他的头上,希望待在黑暗中的魔鬼将不会获得足以制服他的能力。他站在门槛前一声不响地等待着,仿佛他面前是个什么黑暗的山洞的入口。他看见前面有许多人的脸,还有许多眼睛,它们全等待着,观望着。

——当然我们完全知道虽然这事最后总归会真相大白,他却仍然会感到要使自己努力去试图承认精神上的莫大威力将有很大的困难,所以当然我们也知道得很清楚——

发出喃喃声的许多小脸都等待着、观望着:喃喃的话语声充满了那黑暗的洞窟。他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感到十分恐惧,但是他仍然勇敢地抬起头来,大步走进房间里去。一个门洞,一个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那扇窗户。他安详地对自己说,那些仿佛从黑暗中发出的喃喃话语声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对自己说,这不过就是他自己的房间,现在把门敞开着罢了。

他关上门,匆匆走到床边靠床跪下来,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他的手又冷又黏,胳膊腿都冷得直发痛。肉体上的疲劳、寒冷和沮丧的心情使他十分不安,完全打乱了他的思想。他为什么跪在那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念诵着晚祷词?他要和他的灵魂单独在一起,要检验一下自己的良心,要面对面地正视自己的罪孽,要回想一下他犯罪的时间、方式和当时具体的情况,要为它们放声痛哭。他哭不出来。他没有办法清楚地回想起那些情况。他只感到他的灵魂和肉体都非常痛苦,他的整个生命,他的记忆、意志、理解加上肉体都已经疲惫不堪,完全麻木了。

这完全是魔鬼在作祟,魔鬼打乱了他的思想,蒙蔽住他的良心,在他这怯懦的已被罪孽腐烂的肉体的门前对他进行攻击,于是他胆怯地祈祷上帝,宽恕他的无能,爬到床上去,用毯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又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他已经犯罪了。他在上帝的面前,违反上天的意旨,已经陷入很深的罪孽中,他已经不配称为上帝的孩子了。

那些事竟会是他斯蒂芬·迪达勒斯干的,这可能吗?他的良心叹息着作出了回答。是的,是他干了那些事,秘密地、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干下了,而他由于顽固不化,就在圣体盘的前面,在他的肉体里的灵魂已经变得腐烂不堪的时候,竟敢还摆出一副神圣的虚假的面孔。怎么可能,上帝当时竟没有立即把他击毙?那帮和他一起犯罪的混账伙伴也都围在他的身边,对着他呼吸,从四方八面向他弯过腰来。他想开始祷告以便忘掉他们,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低下头去锁住自己的眼皮:可是灵魂的感官是无法锁住的,尽管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他却仍然可以看到他曾经犯罪的那些地方,尽管他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他却仍然能听见。他怀着无比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一直到那愿望压得他全身发抖,并使得他灵魂的感官也暂时被封闭住了。但它们只是封闭了很短一会儿时间,接着又完全打开。他又能看见了。

他看到一片支棱着的野草、荨麻和一束束蓟草的田野。在那一丛丛发臭的乱七八糟的野草中扔着许多瘪瘪歪歪的罐头盒和成卷成团的干屎。在一片杂乱无章似青非青的野草中,一点微弱的沼气发出的光艰难地向上燃烧着。和那光一样微弱而阴森的一股难闻的臭味也有气无力地在那破罐头盒和已结出硬壳的粪便上来回飘动。

田野上有一些人,一个,三个,六个,那些人东一簇西一簇在田野上活动。他们是些长着人的脸孔的形似山羊的人,眉头长得像犄角一样,稀薄的胡子灰灰的像橡胶的颜色。他们在田野上来回活动的时候,他们的无情的眼睛闪烁着罪恶的凶光,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张残酷而恶毒的嘴仿佛散发出一种灰色的光,照亮了他们的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脸。他们中有一个人正把一件破旧的法兰绒背心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肋骨,另一个人一再咕咕哝哝地抱怨着,说他的胡子和一丛丛的野草纠缠在一块儿了。当他们围着田野慢慢一圈一圈转悠的时候,从他们干枯的嘴唇边还不时发出一阵阵温柔的话语声,他们在野草丛中四处游逛,长尾巴拖在罐头盒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他们缓慢地转着圈,越转圈子越小,越转挤得越紧,嘴里仍不停发出低沉的话语声。长长的摇摆着的尾巴上都粘满了已发霉的稀屎,他们把他们可怕的面孔使劲向上仰着……

救命啦!

他发疯似的把毯子从脸上和脖子上扔开。那就是他的地狱。上帝已经让他看到了为他的罪孽保留下的地狱的情景:恶臭,充满了野兽的气味和疠疫,这是淫荡的山羊魔鬼的地狱。这也正是为他预备的!为他预备的!

他从床上跳起来,那股难以忍受的臭味直冲进他的喉咙,使得他的内脏都纠结在一块儿,使他直想呕吐。空气!来自上天的气息!他踉跄地向窗口跑去,嘴里哼哼着,几乎由于恶心要晕倒过去了。在洗脸盆旁,他感到肚子里一阵抽动,双手疯狂地抱着自己冰冷的额头,他痛苦地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

呕吐过去以后,他无力地走到窗口,推起窗格,坐在窗口的一边,把胳膊靠在窗框上。雨已经慢慢停止了,雾气正在点点灯光之间飘动,整个城市在这浮动着的浓雾中似乎正用黄色的烟尘为自己编织出一个柔软的茧壳。天空十分宁静,闪着淡淡的微光,空气是那样清新,完全像浇透阵雨的树丛中的空气一样。在这宁静、闪烁着的微光和淡淡的芬芳气息之中,他和自己的心灵取得了协议。

他开始祷告:

——他本来曾想让我们带着天堂里的荣光来到人世,可是我们犯罪了。那时他不能安全地前来拜访我们,而只能掩住自己的威严和自己的神光,因为他是上帝。所以他不肯显示自己的力量,而以虚弱的面貌出现,然后他派遣你,一个生灵,作为他的代表,让你具有和我们相适应的一个普通生灵的平庸的外貌和光彩。现在,亲爱的母亲,你的脸面和形态本身都让我们不能不想到永恒,你的美不像尘世的美,让人看一眼就会给人带来危险,而是像作为你的象征的晨星一样悦耳、悦目,散发出纯洁的气息,让人想到天堂的福荫,在心里充满宁静。哦,光明的白昼的先驱!朝圣者的灯塔!还像过去一样再领导我们吧。在漆黑的夜晚,越过凄凉的荒野领着我们走向我主耶稣,领着我们回到我们的老家去吧。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恭顺地抬头看着天上,为他失去的天真痛哭。

黄昏来临时,他离开了家,他刚一接触到潮湿而黑暗的空气,一听到他带上门时门框发出的响声,他刚刚由于祷告和哭泣暂时得到安抚的良心又一次疼痛起来。忏悔!忏悔!光是用眼泪和祷告来安抚自己的良心,那是不够的。他必须跪在圣灵的侍者面前,真诚而悔恨地完全讲出他一直隐瞒着的罪孽。当他再一次推开街门进去,听到街门的脚板和门槛摩擦的声音以前,当他再一次看到厨房里摆好晚餐的饭桌以前,他一定要跪下来忏悔。这实际是再简单不过了。

良心的痛苦已经止住,他穿过黑暗的街道迅速向前走着。街边人行道上有那么多铺路的石块,那个城市里又有那么多街道,整个世界上更是有那么多的城市。可是永恒是没有止境的。他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尽管只不过一次,那也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罪孽竟可以在一刹那间就犯下了。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只要看一眼或者想着看一眼就行了。你的眼睛开始并没有希望看见,但已经看见了。然后一转眼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可是难道一个人的身体的那一部分自有它的知觉,还是怎么的?那毒蛇,那田野中最机灵的畜生,当它一刹那间忽然有了自己的欲望,然后还能使自己的欲望罪孽地一分钟又一分钟延续下去的时候,它必定是有它自己的知觉的。它有感觉,有知觉,也有欲望。这件事该是多么可怕啊!是谁这样使得人体近于禽兽的那一部分,具有禽兽的了解和禽兽的欲望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被一个低下的灵魂所控制的某一种非人的东西在起作用?一想到有一个麻木不仁的蛇一样的生命依靠吸吮它的生命的娇嫩的骨髓维持生命,并依靠情欲的浆汁使自己得以发育的时候,他的灵魂便感到无比恶心。哦,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呢?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躲在他的思想的阴暗的角落里,在创造一切、创造所有的人的上帝的威仪前,自惭形秽。疯狂。谁会有这样的思想呢?自惭形秽地匍匐在那黑暗中,他无声地向他的守护神祈祷着,请求他用他的宝剑赶走正在他头脑中向他低声耳语的魔鬼。

耳语声停止了,这时他已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在思想、言论和行动方面完全是自愿地通过他的肉体犯下了许多罪行。快忏悔去!他必须为他的每一种罪孽忏悔。他怎么能对一个神父把他所干过的事都讲出来呢?但他必须这样做,必须。他怎么才能把所有的事都讲清楚,而自己不羞死愧死?或者说,他怎么会干了那么多事情却并不感到羞耻?简直是发疯了!快忏悔吧!哦,那他也许真的会再一次完全自由,变得清白无辜了!也许那神父会知道的。哦,亲爱的上帝!

他穿过一条条灯光暗淡的街道向前走去,一刻也不敢停留,唯恐有点显得他现在还不肯笔直朝着正等待着他的命运走去,还害怕赶到他现在正急切想去的地方。当一个灵魂受到上帝的宠爱,当上帝怀着怜爱的感情看着它的时候,它会显得多么美呀!

在马路两旁,许多卖花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摆着花篮。她们的板结的头发披在额头上。她们全蹲在泥浆里,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可是她们的灵魂正受到上帝的顾盼。如果她们的灵魂受到了上帝的恩宠,那她们看起来就显得十分光彩:上帝是爱她们的,也看见她们。

一想到他怎么竟会堕落下去,并感到在上帝的面前,她们的灵魂比他的显得更高贵得多,他马上觉得一股令人伤痛的羞辱的风,凄凉地吹过了他的灵魂。那风从他身上吹过,往前吹去,直吹向不计其数的其他人的灵魂,那些灵魂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上帝的恩宠,他们像一些或将继续存在,或已临近消灭的星星一样时明时暗。那些闪着光的灵魂有的将继续存在下去,有的已临近毁灭,有的已慢慢消失,它们在一股令人心酸的微风中全混在一起了。但有一个灵魂已经被上帝抛弃了,一个很小的灵魂:那就是他自己的。它闪烁了一下,熄灭了,被大家所遗忘,永不存在了。它的结束是这样阴暗、冷漠、空虚而无味。

对地域的意识,越过一大片没有光线、没有知觉、没有人生活的土地又慢慢回到了他的心间。他周围的那凄凉的景色是那样的冷漠无情,仍是他经常听惯的话语声,但是店铺里燃烧着的煤气灯、鱼虾、酒精和潮湿的锯末发出的气味,还有来往活动的男人和女人。一个老妇人正预备横过街去,她手里拿着一个煤油罐。他弯下腰去问她附近有没有教堂。

——教堂,先生?有的,先生。教堂街就有一座教堂。

——教堂街?

她把她的油罐换到另一只手中,给他指路。当她把她的冒着油气的干枯的右手从她的披巾下面举起来的时候,他便对着她低下头去,因为她的声音使他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安慰。

——谢谢你。

——不要客气,先生。

高高的祭坛上的烛光已经熄灭了,可是敬神的香所发出的香味仍然在那阴暗的殿堂中飘动。脸色显得十分虔诚的留着胡子的工人们正把一个圣坛的顶盖从旁门抬出去,教堂里的司事在一旁用手指画着,偶尔讲几句话帮着他们一起搬运。很少几个虔诚的信徒还留在殿堂里旁边的一个圣坛前面祷告,或者在忏悔间旁边的板凳前跪着。他胆怯地走过去,在最后一条板凳边跪了下来,教堂里的安静和充满香味的阴暗的空气使他感到很高兴。他跪着的那个木板很窄而且非常破旧,跪在他近处的那些人都是些较低贱的耶稣教的信徒。耶稣自己也是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他曾经在一家木工作坊里做过工,锯木板和刨木板。他第一次讲出上帝的天国的福音,也是对一些穷苦的渔民讲的,他教导所有的人都要温和和恭顺。

他低下头去用手抱着头,他命令自己的心也必须温和和恭顺,这样他就可以变得和那些跪在他身边的人一样,他的祷告也就会和他们的祷告一样被上帝所接受了。他跪在他们身边祷告,可是他感到很困难。他的灵魂已经被罪恶所污染,他不敢像他们一样怀着朴实的信赖的心情要求上帝宽恕。上帝的意旨实在令人不解,他们那些人却正是耶稣首先要召唤到他身边去的,那些木工、打鱼的人、干着某一种低下职业的贫穷的、头脑简单的人,他们那些人整天搬弄着、砍削着木头,耐心地修补他们的渔网。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过道中走过,那些忏悔的人不免受到了惊扰。直到最后,他匆匆抬头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一把灰色的长胡子和一身托钵僧穿的棕色的服装。那神父一走进忏悔间去,外面就看不见他了。两个悔罪的人站起身来从两边走进了忏悔间。那木头滑门被带上,一阵微弱的低语声扰乱了大厅里的宁静。

他的血液开始在他的血管中也发出喃喃声,那声音仿佛发自一个正在睡眠中被召唤去接受最后审判的犯罪的城市。细小的火花散落下来,粉状的灰烬轻轻落下,全降落在人们的房屋上。他们受到惊扰,从睡梦中醒过来,对那被烧热的空气感到难受。

滑门又被推开。那个悔罪的人从忏悔间旁边走了出来。远处的那个门也被拉开了。一个女人一声不响轻盈地走进了原来那个悔罪人下跪的地方。又是一阵微弱的喃喃声。

他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教堂。他可以站起身来,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面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然后迅速地跑过一条条黑暗的街道,跑,不停地跑。他还来得及躲避那种羞辱。要不是这种罪孽,不管犯下任何其他什么可怕的罪行那也好啊!哪怕是杀人了!细小的火花降落下来,他感到落得他身上到处都是,可耻的思想、可耻的言语、可耻的行动。羞辱像不停降落的细碎的燃烧着的灰烬已把他整个盖了起来。现在要用话把它讲出来!他那感到窒息的难堪的灵魂会因此无法再存在下去了。

那滑门又被拉开了。一个悔罪的人从忏悔间的那一边走了出来。近处的这个滑门又被拉开。一个悔罪的人等着那个悔罪的人走出之后走了进去。一阵低沉的耳语声像小片烟雾和云彩从忏悔间里飘了出来。这是那女人的声音:轻柔的耳语的云雾,轻柔的耳语的轻烟,响一阵又慢慢消失了。

他在椅子的扶手下面偷偷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他很快就将和别的人一样同上帝在一起了。他此后一定要爱他的邻人。他一定要热爱创造他并热爱着他的上帝。他将和别的人一起跪着祷告,并因此感到幸福。上帝将会看着他,也看着其他的人,并对他们所有的人都十分热爱。

要变成好人是很容易的。上帝加在人身上的轭是轻巧而甜蜜的。一个人最好永远也别犯罪,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因为上帝热爱小孩子,并愿意让他们都到他的身边去。犯罪实在是一件很可怕,而且也很可悲的事。但是上帝对可怜的犯罪的人,只要他们肯真正悔过,是非常仁慈的。这真是一点不错!这才真正是最大的仁慈。

那滑门又忽然关上了。那个悔罪的人已走了出来。下一个就是他了。他怀着满心恐怖站了起来,盲目地向忏悔间走去。

这一时刻最后终于来到了。他在那宁静、阴暗的空气中跪下,抬头看着悬挂在他头上的那白色的十字架。上帝一定能看出他是非常痛心的。他准备把他所有的罪孽都讲出来。他的忏悔一定会很长,非常的长。现在在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将会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罪人。就让他们知道吧。这是事实。可是上帝已经答应,只要他真正悔罪就会对他宽恕。他现在是真正悔罪了。他把两手交抱起来,举向那白色的神像,尽管两眼发黑,尽管浑身发抖,他仍然不停地祷告着,祷告着,在低声哭泣中祷告,并像一个已被上帝抛弃的生灵,不停地来回摇动着他的头。

——悔罪!悔罪!哦,我悔罪!

那滑门咔嚓一声被推开,他的心简直马上跳到他的喉咙边来了。在面前的木格子那边,他看到一位老神父的脸,他的脸没有对着他,却是倚在一只手上。他用手画了一个十字,请求神父为他祝福,因为他已经犯罪了。然后,他低下头去,怀着极大的恐惧背诵着忏悔词。在背到我的最可悲的过失的时候,屏住气,停住了。

——你上一次忏悔隔现在有多久了,我的孩子?

——有很长时间了,神父。

——有一个月,我的孩子?

——还要长一些,神父。

——三个月,我的孩子?

——还要长一些,神父。

——六个月?

——八个月,神父。

他已经开始了。那神父问道:

——从那以后你还记得些什么事情呢?

他开始忏悔自己的罪孽:该参加而没有去参加的弥撒,该做而没有做的祷告,撒谎。

——还有别的什么吗,我的孩子?

发脾气的罪、嫉妒别人的罪、贪吃、虚荣、不听话等。

——还有什么别的吗,我的孩子?

现在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喃喃地说:

——我……犯过淫乱罪,神父。

那神父并没有回过头来。

——对象是你自己吗,我的孩子?

——还有……和别的人。

——和女人,我的孩子?

——是的,神父。

——她们是结过婚的女人吗,我的孩子?

他也不知道。他的各种罪行一个接一个从他的唇边吐露出来,像一滴一滴可耻的脓血从他那已经腐烂发臭的灵魂深处流出来,汇成了一条肮脏的罪恶的河流。最后的一桩罪孽也带着臭味慢慢流了出来。他再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他低下头去,完全软瘫了。

那神父一声不响。然后,他问道:

——你有多大了,我的孩子?

——十六,神父。

那神父用一只手几次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他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倚在木格子上,眼睛仍望在别处一字一句地说。他的声音显得疲倦和苍老。

——你还非常年轻,我的孩子,他说,我现在请求你一定要放弃那种罪恶。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罪行,它会杀害你的肉体,也会戕害你的灵魂。这是许多罪孽和不幸的根源。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抛弃它吧,我的孩子。这是一种下流的行为,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你没法知道这种下流的习惯会把你引导到什么道路上去,也没法知道在什么时候它会让你处于非常难堪的境地。如果你还继续这种罪恶活动,我的可怜的孩子,那你就将在上帝的眼前永远变得一钱不值。快向我们的圣母玛利亚祷告,求她帮助你吧。她会帮助你的,我的孩子。每当那种罪恶的思想进入你的头脑的时候,你就向我们的受到上帝祝福的圣母祷告吧。我相信你一定会那样做的,是不是?你对你所犯的一切罪恶都感到非常悔恨。我相信你一定是那样的。现在你应该向上帝起誓,依靠他的神恩,你将绝不会再犯下那种可耻的罪恶来冒犯上帝了。你极愿意向上帝庄严地起誓,对不对?

——我愿意,神父。

那苍老和疲惫的声音像温和的细雨洒在他颤抖的、火烧一般的心上。那是多么甜蜜而又悲伤啊!

——那就这样做吧,我可怜的孩子。魔鬼已经把你引上了歧途。如果他再来诱惑你,想那样玷污你的肉体,那你就把他赶回到地狱里去吧——他是仇恨我们的主的最恶毒的精灵。现在向上帝发誓,你一定从此放弃那种罪恶,那种非常非常下流的罪恶。

眼泪和上帝的宽恕的光辉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低下头去倾听着那神父讲完为他赎罪的祷词,并看到他举起手来,在他的头顶上做了一个表示宽恕的手势。

——愿上帝祝福你,我的孩子。为我祷告吧。

他跪下去,在阴暗的大殿的一个角落里祷告着,说出了自己的悔恨心情。现在从他的已经净化的心中,他的祷词像从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心中飘出的芳香一样,向上天飞去。

泥泞的街上一片灰暗。他大步向回家的路上走着,充分感觉到那看不见的神恩浸透了他的全身,使得他的肢体都变得非常轻巧了。不管怎样他最后终于那样做了。他已经向上帝忏悔,上帝已经宽恕了他。他的灵魂又一次变得光彩和神圣了,神圣而且幸福。

只要上帝愿意,现在死去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在上帝的关怀之下,过着宁静、高尚和对一切人都容忍的生活该是多美啊!

他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由于感到无限幸福,他几乎都不敢讲话了。直到现在他一直还不知道,生活可以变得多么美好和宁静。围在电灯上的一方绿色的薄纸使屋子里充满了柔和的阴影。碗橱上有一盘香肠和白色的蛋糕,架子上还有许多鸡蛋。这些东西是预备明天早晨在学校的教堂里举行过圣餐会之后做早饭用的。白色的蛋糕和鸡蛋和香肠,还有热茶。现在看来生活是多么简单、多么美妙啊!各种生活等待在他的前面。

在梦中他睡着了。在梦中他爬起来,看到清晨已经来临。在一个醒着的梦中,他踏过宁静的早晨的街道向学校走去。

所有的孩子都已经在那里,跪在各自的位子上。他在他们中间跪下来,幸福而羞怯。圣坛上堆满了一束束芳香的白色的花朵。在晨光之下,白色花束中的蜡烛发出的白色的光是那样清澈而宁静,完全像他自己的灵魂一样。

他和他的同班同学们一起跪在圣坛前面,和他们一起在一排用人手组成的活的栏杆上拉开圣坛上的布。他的手发着抖,在他听到那神父拿着圣餐盘,在那些参加圣餐会的人中间,一个个给他们递圣餐的时候,他的灵魂也不禁发抖了。

——Corpus Domini nostri.

这可能吗?他清白无辜地同时也有些羞怯地跪在那里,他要把圣餐面包安稳地放在自己的舌头上,然后上帝就可以从那里进入他的已经净化的身体里去了。

——In vitam eternam.Amen.

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一种在神的庇荫下的道德的和幸福的生活!这一切全是真的。这并不是一个他一会儿就会醒来的梦。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Corpus Domini nostri.

神父把圣餐盘送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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